论捉妖,一个刚开始修仙的小丫头,又怎斗得过他这样已位列仙班的上仙?
他一边挥剑斩断面前的巨尾蛇妖,一边漫不经心地想,他与她的比试,从一开始便不公平,而且,他很清楚这里面的不公平。
墨染剑恰到好处地落在蛇身七寸的地方,那趁夜色觅食的妖孽尚未看清找自己麻烦的仙者是什么模样,甚至没来得及为自己打一个求饶的腹稿,便在这果断的一剑下一命呜呼。骨节分明的手抬起,将四散的元灵敛在掌心,又随口念了几句真言将其净化,心想就这畜生而言,今夜应该算得上是飞来横祸,也算是它自己修来的机缘。只不过这个机缘,它不大想要就是了。
第二日,他悠然等在约好的酒楼,却只点了一壶茶,边饮边等着苏墨。三日之期,这日已是最后一日,他等着她前来告饶。
他从前是礼佛的,不沾酒,亦不沾荤腥。那酒楼的伙计甚少见边饮茶边等人之辈,所以目光落到那坐在角落里独饮一壶龙井的公子身上,不免带些探究。
一直等到酒楼打烊,才见那公子悠悠然起身,桌上放下茶水钱,长腿跨出门槛之前,忽然回头问道:“近日镇上可有人家闹鬼?”
伙计为这问话一愣,然后告诉他昨日徐员外家似乎找过道人驱邪,镇东头的张秀才家似也在闹狐狸精,当然还有许多旁的奇闻,都一并冲他讲了。
他道句多谢,仔细问了那些地方的地址,才放下一锭银子跨出酒楼,颀长清俊的背影缓缓融入夜色,身上像是披着一层月华。
苏墨不过是个半吊子,哪晓得该去哪里找妖怪,大约只会寻些凶宅去装一装道人吧。他自是可以直接用仙术找她,只是既然身在人间,用凡人的手段行一行事,也无甚坏处,不过费些周折罢了。
倒也没费多少周折,他便在张秀才家里找到了她。
找到她时,她正同那张秀才的夫人扭打在一起。好一个鸡飞狗跳的热闹光景。询问一旁观战的张秀才,才晓得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张秀才两年前同现在的夫人成亲,一直夫妻恩爱,伉俪情深。直到今年年初,其妻张氏发现一向老实的丈夫最近总是早出晚归,回到家还总是魂不守舍,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丈夫越发疏于夫妻间的事,纵使好容易有一次,却大多以偃旗息鼓收场。
张氏心想丈夫定是迷上了哪个烟花女子,也曾跟踪过一次,无果,病急乱投医,竟然求助了那街头看相的相士。相士却告诉她她印堂发黑,浑身妖气,她的丈夫定是遇到了妖精……对方还未借机推销自己的驱魔本事,唤作苏墨的姑娘已中途抢出来说自己可以免费除妖,也是张氏贪小便宜,就这样将苏墨带回了家中。
苏墨看过她家中的风水,将张秀才也仔细瞧了一遍,却发现这屋中没甚妖息,这才晓得原是那相士胡说八道。张氏刚刚放了心,将苏墨让到座上坐了,自己去后厨弄茶水点心,重新回到客厅却见自家丈夫正用灼热的目光看着座上的苏姑娘……
张氏原就怀疑丈夫为哪个狐狸精所迷,今日便撞见了丈夫直勾勾地盯着另一个姑娘瞧,再看那姑娘,唇红齿白,美目顾盼,好一个美人胚子,就张氏而言,这几日积累下来的情绪想不爆发都难。将茶水一砸,上前便揪住了苏姑娘的头发。苏姑娘自是有口难辨,又加上那张氏委实凶悍,张秀才又是个怯懦的性子,事情便无从收场。
他赶过去时,便刚巧看到二人厮打在一起的场景。苏墨的脸上有几道血迹,大约是给指甲划的,神色有些委屈,也有些无措,再看那张氏,双目通红,张牙舞爪,一副泼妇模样。
他开口问过张秀才原委,又闲闲问他如何眼睁睁看着二人扭打而不将二人拉开,尤其这二人中还有一个是他自己的夫人。
那张秀才边擦汗边道:“女人间的事嘛,读书人不好插手,有辱斯文。”
他瞟那秀才一眼,看面相便是个好色又没定力的人。再看那唤作苏墨的小姑娘,虽然不过是穿了件朴素的道袍,却已洗净了眉眼,白皙的小脸上五官精致,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红。那样一副好模样,别说是张秀才,便是他见了,也没能立刻将目光移开。
凡间女子打架,他还是第一次见,觉得有些新鲜。这样剽悍的打风,在天上自然看不到。杏安也喜欢同人打架,不过她大多用剑砍,偶尔也用斧头砍,而且她在没有兵器的时候,从来不愿委屈自己的手。
他玩味地看着两个女人厮打,还没有想好该如何结束战局,那边苏墨小姑娘已经眼尖地瞅见了他,打架的空隙里冲他百转千回地喊了一嗓子:“相公!”
这一嗓子将他喊得有些懵,下一刻便听她对张氏说:“都说了我不是狐狸精,你见过哪个有相公的人去做狐狸精的?再说你瞧一瞧你相公这模样,同我相公云泥之别,我便是做狐狸精,也不会看上你家相公!”张氏为这句话懵住的功夫,小姑娘已经灵巧地挣开她,跑到少伊身边一把抱住,在他耳边低低道,“快帮帮我。”
疏星朗月,夜色深沉。
镇东头的池塘边,青年靠着棵枣树望着小姑娘娇小的背影。听到她边洗脸边哭得抽抽嗒嗒:“太……太他娘亲的欺负人了,我苏墨……”抽一抽鼻子,“我苏墨长这么大,什么鸟人都见过,就是没见过她这样不讲理的鸟人!”胡乱抹把泪,“说我苏墨是狐狸精勾引他相公?我……”憋了半天憋出两个字,“我呸!”
发泄完了,抬脚走回他面前,他抬眸看她,发现面前小姑娘眼睛红着,像只兔子。她看起来是真的委屈。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两边的额发也不小心沾湿。这样湿哒哒的模样,有些惹人怜惜。
他没说话,从怀里摸出个帕子递过去,她伸手接过,将帕子上的杏花看了又看,问他:“这帕子绣得真好,姑娘送的?”
他没有回答,她便不再问,她擦完脸道:“我回头洗了,明日还你啊。”
他淡声道:“不必。”又道,“你明日便找不到我了。”
她一愣:“你要走?”
他道:“我们的胜负还未分……”在她身上扫了扫,勾起唇,“看来不必分了。”得出结论,“你这三日,一只妖也没捉到。”
她神色微僵,却佯装镇定:“谁说的?我不过是将我捉到的封印在别处,那样危险的东西,怎会随身带着?”又问他,“倒是你,只怕是一只也……”
他右手手掌一摊,掌心便出现一个小巧的鼎状容器,那姑娘的目光立刻直了直,脱口道:“虚鼎?”
他道:“鼎中的妖灵共一百零一只。你可要数一数?”
她的神色已不是惊慌那么简单了:“我的师父元清道人已修仙三百年,都不曾炼化出虚鼎来,你……你怎么……”眼睛睁大,“你莫非是九重天的神仙?”
他将手中虚鼎化去,纠正她:“可不是只有九重天才有神仙。”语气和着夜色有些冷清,“这六合八荒内的仙者有成千上万,这成千上万的仙者的修为,动辄又是上千上万年。纵是位列仙班,也有天仙地仙散仙之差。有一些散仙,也许一生都无法上九重天,也许在上九重天之前,便死在了天劫上。成仙这一条路,并不比凡人的轮回路好走。”又似漫不经心问她,“苏墨,你为什么要修仙?”
他注意到,面前的姑娘在自己说这番话期间,神色一点点沉寂,像是夕阳收敛了最后一缕光,最终归在完全的寂静里。他从她脸上什么也瞧不出来。他克制住探她命格的冲动,看到她将方才他给的那方帕子叠好还过来,抬头轻声道:“你问我为什么修仙,那么你呢?”
他伸手接过帕子,那朵杏花正好被她叠在上面,他目光在那花上停了片刻,便听她又问他:“是为了送你这帕子的姑娘?”
自然不是。
他天生灵体,没有走过凡人的修仙路,算是幸运。正在想该如何同她解释,她已经一副我懂我都懂的神色:“果然如此。你喜欢这姑娘?”
他将帕子收回怀里,心想这小丫头自以为是的有些过头,却没戳穿她,而是道:“我赢了你,你该将你的佩剑解给我。”
她立刻护住自己腰际的剑,戒备地盯着他:“你有没有听过一句俗话,叫好男不同女斗,还有一句俗话,叫好仙不同凡人斗。”
耍赖总能找到理论,这让他对面前的姑娘有些刮目相看。
“既然如此,我不同你斗,你也不要打墨染的主意。”说着一副两清的姿态,闲闲朝前走去。
那苏姑娘却追上去:“那把剑叫做墨染吗?真巧,我的名字里也有个墨字,这证明我同它有缘。”又道,“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修来今生一见的缘分,要修来我同它同名的缘分,怎么也要回眸一千次吧。”三两步挡住他的去路,“慕公子,你也是修仙之人,就这般斩断我同它千年的缘分,可忍心?”
他无奈地顿步:“我若忍心,你待要如何。”
她嫣然一笑:“不如何,不过是你到哪里,我便追到哪里罢了……”轻轻抬起下颌,“我师兄们送我个外号,你晓得是什么?狗、皮、膏、药。慕公子可以试试,看谁耗得过谁啊。”
他望着小姑娘狡黠的面容,不由得眯起眼睛。
原欲说恕不奉陪,话到嘴边却变了调。
他听到自己自唇间淡淡吐出四个字:“奉、陪、到、底。”
夜风吹起青年的衣袍,袍子上是月华之色,浅淡,又温良,便像是在他唇角绽放的浅笑,那样的清寂,又动人心弦。
苏墨觉得,他笑得自己的心都要沦陷了。
而这,似乎会是一段孽缘的展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