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她日渐沉默,宫中侍女只见她时常或站或坐,一待便是整日,眉目虽美,无奈了无生气,与那画上的假人一般。
这一日,她又呆站在回廊的檐下,那回廊铺一色的汉白玉大理石,合抱粗的廊柱雕着雪莲花瓣似的图案。庭院中遍植四季长青的绿树,间中尚有不知名的黄色花朵缀于其上,如不是那晦暗不明的天色,倒看不出这是大冷的冬天。
浅香从里间奔出来,将一件毛里的秋香色披风搭在她肩头。一壁絮絮念叨:“这当风口,穿这么单薄哪行呢。回头冻坏了。我拿暖炉来……”
一转身,怔住了。
她过了半日,方才发觉有异。一侧首,迎面撞上那双深若寒潭似的眼睛。
那人静立在长廊的一侧,不知已有多久,从一根根的廊柱下看过去,他那身影,便如一株生了根的青松似的,迎风独立,笔直秀挺,仿佛总要使人仰视
浅香楞了片刻,才懂得行礼,一面低低道:“参见国主。”
他点点头,示意她退下。
浅香不甚放心的看了看她。终退了开去。
这是她在宫中第一次见他。照了上次的例,远远的微微屈膝福一福。随即垂下头,站在原地。
他走近来。还是那喜怒莫辩的声音,道:“难道贵国礼仪之邦,竞没有参见君主的大礼么。”
她缓缓答:“本国的大礼,向来只行识礼乐的君主。”
他道:“言下之意,是在嘲讽孤王蛮夷之邦,不能享这大礼了。”
她不语。
他倒也不恼,又道:“到底虎父无犬女,不曾辱没了令尊风骨。”
她闻言,终于如他所愿的,抬起头来,眼中一丝惊疑闪动。
他继续道:“惊奇什么,孤王若不满意了,贵国那监国的三殿下。不对,如今也该是位登大宝了。他怎么样也得送一名货真价实的金枝玉叶前来。”
她压下心头一口浊气,冷冷道:“国主趁人之危,巧取豪夺的本事,的确高人一等。”
他似仍不经意,又道:“自古成王败寇,此乃天道。孤王若非念两国多年交好,挥军直下京都,如今恐大良的天下已经改了姓氏吧。”
她冷笑一声,道:“国主也勿太欺小女子无知,大同关离我京师虽近,尚不见能长驱直入,况我京师重兵把守。国主即便攻的下大同关,一时间也不见得入得禁城。况国主不过仗着大军兵强马壮,一枝队伍孤军深入,我镇守西北大军如回头南下一击。您大军首尾不得相顾,届时怎样,您心中十分清楚。这就是您限时三日议和,拨兵日夜兼程赶回来的原因吧。”
“如此说来,我岂非是必败无疑。”
“哼,您算准了北师南下同南师北上,同样得耗时费日,而京都人心不定。你才好趁乱之中,速战速退。”
“哈哈哈。”他拊掌而笑,道:“想不到我今次最大的战利品在此。果不负我。当浮一大白。”
她将目光移向那院中的绿树,起风了,树叶子在风中大力的翻过来,又翻过去,间断露出背光一面浅一等的绿。仿佛褪了色一般。
道:“国主实不宜高兴太过,大良总也有厉兵秣马,收拾旧山河的一日。”
他对她语中的不敬之意完全不以为意,自语道:“苍天不负有心人,孤王从此不愁寂寞了。”
一旁的侍女哪里曾见过一向天威莫测的帝王如此做派,一时间猜测不断。已听的一声朗喝:“来人。”
即从廊下闪出一名侍从。
“传旨,赐大良平昌郡主妃号,入住银翟宫。”
那侍从闻言,拜下地去,似有为难的道:“国主请三思,祖上例无异族女子封妃,入六宫之先。恐……”
他那脸色冷了下来,又回复到那一潭静水似的模样。道:“恐什么?”
那侍从不敢再言语。躬身应道:“是。”退了下去。
她那神情还是淡淡的,仿佛这一切皆与她无关。无可无不可的道:“谢过国主。”
“不必。”他悠然道:“来日方长。”
她不知觉间,已经成为这后宫之中的瞩目之点。
慕容璨历来对美色并不贪恋,登基数年,也只得三名妃子,她一介降国的和亲女,一夜之间,竞不声不响跻身她们之中。一时间纷纷猜疑她用了何种中原狐媚之术,迷得国主失了常性。
她所不知,朝堂之上,一班朝臣也出尽百宝,试图说服年轻的君王莫逾了祖制,坏了法典。
然则封号到底下来了。她得赐一个“敏”字。移至银翟宫。
一班侍女倒是兴高采烈,笑颜如花。和她这个不为所动的主角比起来,大相径庭。
浅香见她仿佛从此后都不露笑脸的样子,时常说些劝解宽慰之语,一心想着打动她的心。
这时候见她又坐在阁楼窗下,那窗洞开着,冷风一阵阵的卷进来,吹的她衣袂发丝纷纷乱摆。从高处往下看,远处的殿宇绿树间杂分布,一眼间见不到头。
浅香托了银盘,那盘子中盛一盏甜奶。见状慌忙搁下,抢过来掩了那窗户。
一叠声道:“这刮的脸都生痛,怎么这么当着口吹呢。”
她那目光仍在远处,似自言自语道:“有只雁。”
浅香随口道:“北雁南飞,大约是赶着回南方吧。”
她喃喃道:“一只孤雁。它缘何掉了队,又缘何这么迟。”
浅香见此光景,不由目涩,轻声道:“小姐,当日老爷曾嘱咐,让我们随遇而安。你好好儿的,也算是对他尽了孝道了。”
她茫然道:“再好些,又如何呢。终此一生,我是再也见不着他们了。这么活着,同早早的死了,又有什么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