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兰娘雪绒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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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这一日,庵里又来了一男一女夫妻俩和两个仆人。老尼言及庵小,实在养活不了这多人;那夫妻俩就说日本已占领了山下,又杀到别处去了,他们是回原藉去的,只住一夜明日便走。老尼方留了他们。

他们见了苗氏等人,就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从这一家人的言谈举止和肤色手脚看,绝对是阔户人家的女人;但从那褴褛的衣衫、病恙恙的神态和啼饥号寒的孩子们看,又与路上的难民别无二样。

那新投宿者见雪绒怀抱两个婴儿,便动了心。原来他夫妇二人已到中年却膝下并无子女,男的早想纳妾,可那女的就是不让半分,以至拖到现在;如今跑日军,更是不消想得讨小之事。现见了雪绒怀中之婴,又打听得是男孩,眼看着就有养不活的可能,便想到了抱养。虽他们极有可能是大户人家的后代,但在这小命难保之时,量那做娘的不会不考虑更大的事情。而且就他们来说,将来天南地北、生身父母不知在何方,那不跟个自己生养的一样?

那夫妻二人向苗氏提了出来,谁知做祖母的一千个不干、一万个不干。她才痛失了两个孙子,现在又要被人抱走孙子,那不割了她的肉?倒是雪绒权衡再三,反了过来劝说婆母。

兰雪绒心知肚明,别说若音、若鸣两个孩子养不活,只怕往后一个都不保。她这次生产落下了病根子,都半个月了,仍是恶露不止、且腰腹巨痛,不知何日才能恢复原状。苗氏时清醒、时糊涂,病得不轻,如果客死他乡,那她兰雪绒怎么对得起祖宗?怎么对得起丈夫?就算人人健壮,可这大小六张嘴又拿什么填饱?老住在这庵堂里也不是事,眼见得粮尽米绝,往后怎么过?往回走吧,家又在何方?这老的老、小的小,又怎么走得回去?与其一家人死在一起,不如让幼小的儿子逃一条命去!还有一点,她听出那夫妻俩的口音也是蕲春县的,这样一来,就是把孩儿送了人,他也离不了多远。

苗氏哭了一夜。哭她狠心的三个儿子不顾老娘;哭她家破人亡,流落他乡;哭她人丁兴旺的林家落泊到了把孩子送人的地步。有重男轻女思想的她又想,要是实在养活不了能不能把孙女儿送一个给人。可这念头一冒出,她又痛哭不已。别说婴儿无奶吃、别说人家点名要的是男孩,就是要女孩,那心肝宝贝看着长大的若涵和若嫣她又舍得哪一个?……

兰雪绒也是一夜没睡。在与儿子生离死别的关头,她要办一件事。

她找小尼讨来一枚粗针和墨块、砚台,关上门磨好墨后便把若音从襁褓中抱了出来,脸朝下放到了自己的腿上,后拿起粗针照着若音的左边屁股一下一下地扎了下去。

若音疼得一声声地哭,后来就乌紫了脸,没有了声音。

兰雪绒咬着牙,流着泪还是不停地往下扎。本来仍还想不通的苗氏瞪着眼,望着儿媳怪异的举动一言不发。若涵和若嫣不知母亲为何要这样,双双给雪绒跪下了,哀求母亲。

若涵道:“娘!你怎么要扎弟弟啊?他怎么了?”

若嫣急得直磕头:“娘!娘啊!你要把弟弟送人就送人吧,我们不哭了,不说舍不得了!娘!弟弟疼死了!求求你了,娘!”

兰雪绒一脸的泪水,望一眼跟前的一双女儿,停了手,道:“涵儿、嫣儿,你们起来。不是娘不疼他,实在是娘舍不得他。娘在他屁股上扎个字,还要在鸣儿的屁股上也扎个字;等他们长大了也许你们还能相见,还能相认。那字是抹不掉的!记住,三弟若音左边屁股纹个‘木’字、四弟若鸣右边屁股也纹个‘木’字,合起来是我们林家的‘林’字。左音右鸣,一定记住。将来见了你们爹爹,也要告诉他,你们曾经有两个弟弟,身上有什么特征。”

一语未了,兰雪绒又裂帛似地大放悲声。

若涵听了,忙站了起来,不但不阻止母亲的作为,还去端了砚台来。

兰雪绒何以想出了这么个办法?原来她那小妹兰雪瓶曾被人算过命运乖舛,她姑妈以为小姑娘会丢失,就在雪瓶的右肩上以她兰家姓氏纹了一朵兰花,谁知小姑娘掉到长江里被大水打走就再也没有回来。不过这事给她这位兰家大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么她为什么又不在儿子的肩头纹字而要选在屁股上呢?这将给将来的家人相认带来多少不便啊!却原来,是因孩子太小,肩上皮包骨头,做娘的实在不忍心把针往那儿扎,才选择了稍许有点肉的屁股墩。然而在她的潜意识里,还有个这两个儿子都保不住的预感,于是她忍不住要给双胞胎都纹上字,还一再地叮嘱女儿记住“左音右鸣”两个弟弟的特征。

第二天早上,这一家人都不曾出门,那夫妻俩等不及了,便差了仆人来催,并送上一封钱说是小孩子的身价。雪绒退了钱,说我们不卖儿鬻女,只是送他一条生路;又用老尼送的一条薄被把苗氏棉袄里的若音抱出来包好了,一言不发地将儿子递到来人手中,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转身出门去了。

屋里没有一个人哭。哭了一夜,她们已没有泪水了。大棉袄里的若鸣仍在熟熟地睡着,他不知道早他几分钟出世的哥哥已离他而去了。

在将若音送人的第三天,老尼圆寂,这庵就彻底的垮了。雪绒同着小尼在庵后把老尼葬了,就与婆母商议着再也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衣食无着、苗氏也得赶紧找人医治。往后大雪封山,怎能活命?只好往家乡慢慢挪。谁知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不但是庵垮了,而且是天也塌了——那貌似本份的小尼席卷了庵里值钱的东西、且偷了小若鸣跑了。

前后也才一二十天的日子吧,雪绒一下子失去了四个儿子,昔日朱唇皓齿、明眸善睐的少妇变得蓬头垢面、眼神无光,更有饱受打击的苗氏已经癫癫狂狂。倒要两个小女儿顾了母亲顾奶奶。

八岁的若涵刮尽米缸煮了一钵粥端到祖母和母亲面前。从未下过厨的她把粥煮得糊且生。兰雪绒泪婆娑地望着女儿和粥,哪有心思吃?又哪能忍心吃!她虽神情恍惚,心里却明了:得赶快离开这个地方!不然将难以活命!

想到“活命”二字,她就恨不得一死了之、百事解脱。可病中的老母她不得不管、幼小的女儿她不能不顾,还有被人抱走和偷走的两个小儿子她也要想法找到。更有一种希冀在她心中不断地闪烁,那就是远在天边又不知在何方的丈夫——那是她的明灯、那是她的脊梁。她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找到他!有了楚威,家还是个家;林家还会兴旺发达起来!

还在月子里的兰雪绒就这样又坚强地站起来了!她扶老携幼、一步一步地往家乡的方向跋涉。

阴云翻滚、朔风呼号,天空大朵大朵的雪片飘舞翻飞。

饥寒交迫中的若涵和若嫣缩成了一团。她俩再懂事,也抵挡不住冻馁对她们的肆虐,忍无可忍中发出哀哀的啼号。疯疯癫癫的苗氏却做出相反的举止,敞了从死人身上捡来的满是虱虮的破袄襟,在雪地里呼唤着楚威三兄弟和若咏四小兄弟的名字舞之蹈之。雪绒哭了女儿哭婆母、哭了丈夫哭儿子,奔跑着去拉苗氏,可怜她一个小脚女人羸弱的身子被狂躁的婆母拖得东倒西歪。

风雪中,雪绒看见离路边不远处有一户人家。看那黑顶白墙的瓦屋,知是较殷实的了,想到讨口饭吃可能还是行的,就领了老小往小路上去。

那户人家见来了几个要饭的,打发使女送出几只烤红薯来就让她们走。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若涵和若嫣接了红薯就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更有苗氏狼吞虎咽,直噎得张着合不拢的嘴翻白眼。想到婆母往日里最讲究吃相、睡相、站相、坐相,要求的是“吃饭就象官坐堂、睡觉就象弯月亮”,可如今沦落到了这一步,哪还有富家阔太太的生相?不觉更加伤心酸鼻,用手捋着婆婆的后背,好将那哽喉的红薯吞到肚里去。

肚里填了点儿东西,好过了些,可兰雪绒不敢再往前走。看看天色将晚,前面路遥远、风雪狂,谁知何处才会有一处歇息地?她知这家主人不会收留她们进屋住宿,只好在墙角屋檐下避风避雪躲一夜了。她理解别人,实在是她们肮脏破旧的衣衫令人无法接受,又实在是这灾荒年逃难的人太多、心再善的人也无从普救众人。

屋里传出婴儿的啼哭声,兰雪绒听了心里狂蹦乱跳:她一下子想到了自己失去的若音和若鸣。儿连娘心,她的幼子这时会不会也是这般啼哭?

小使女出来泼水,见了偎在一起的祖孙三代人,惊问道:“你们怎么还不走?”

“这位小姐姐——”兰雪绒卑谦地道,“你行行好,我娘病了,孩子又小,让我们在这里躲一躲吧!”

使女叹了口气:“这位大嫂,不是我们心狠,实在是前些时逃难的人太多,大家饿急了,到这里来又拿又偷,我们害怕了。”

“你放心,我们只求避避风和雪,不会拿你们东西的。”屋内婴儿哭声又起,雪绒忙又问,“这位小姐姐,孩子这么样的哭,是不是有毛病?”

“没毛病。缺奶吃,饿的。”

兰雪绒心中又是一阵狂跳。她脑子里出现在了一种幻觉,想到那没奶吃的婴儿不是若音就是若鸣,忙急切切地说:“既是这样,还有烦请小姐姐进去禀告你家奶奶一声,就说我有奶水。”

使女听说后愣了一下,后转嗔为喜,转身进屋去了。

兰雪绒何以要献奶水?一来她希望那啼哭的婴儿是她的孩子,二来就算不是若音或若鸣,起码她留下来了,婆母和两个女儿也有了栖息地,可免受冻馁之若了。可是她原不是缺少奶水吗?怎么现在又有奶了呢?原来是因有两张嘴要喂,现在突然没孩子吃了,又蓄了一两天的日子,那乳房又早已鼓鼓的了。

兰雪绒四人留在了这户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