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怡坤夫妇如此极端的思想变化不说被逼嫁的雪绒接受不了,就是全家人都深感意外、倍觉奇怪。那么是不是他们真的接受了新的思想、新的观念而在凡心深处爆发了革命呢?不是的!何况他们操之过急,表面上说的是想给雪绒找个好人家,可是恨不得马上就把她塞进花轿抬了出去。
自那年收到关于湖威绑架若苏的匿名信后,卓氏就在心底深处一直提防着兰氏和霍氏,现眼见得霍氏境况更是不如以往,她反已不把霍氏放在了心上;倒是兰氏虽也有些失势,但如她是个真知情者,那只怕比霍氏祸害一千倍,变着法了翦除了她,岂不少了一个隐患?
另外,还有个最大的原因,那就还是为了一宗事——家产!
本来,苗氏故去后,就已经是怡坤外当家、卓氏内理财,蛮好的;可既然老太太也已谢世,这个大家就已名存实亡了。他们要分家!然而要分家,路上就有个绊脚石,这石就是兰雪绒!
四太太穆氏已出家,这一房的家产很明显的就空在那里了;而长房的呢?怡坤他们认为也是已空出来的了。听跟着去接过苗氏的夏氏讲,昌威已入了新四军,那可是跟日本人打仗的啊。枪子儿不长眼睛,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个象报楚威噩耗的人登门来报丧——林家八少爷已命赴黄泉。汉威更是音讯渺茫,自怡乾去世后他离家至今已五年,留洋到西欧也已三年有余。开始还有信件来往,家里还给他汇去钱款,后来就稀疏了;自日本人打来,干脆就断了消息。听回来给苗氏落葬的襄威讲,九月份德国对一个叫波兰的国家开战,那国家小,早亡了;而德国又是同日本和另一个叫意大利的国家是捆到一起的,他们还想打苏联。这样,在那片焦土上滞留的汉威不说被打个二面穿,可也不会好到哪儿去。楚威肯定是已不存在了,可他还有个媳妇和两个女儿,这倒是棘手的。如果没有她们,那长房里还不真是一片空白了?所以说,兰雪绒就成了他们的肉中刺,不剔除将永远是个麻烦;而要铲除她,只有让她再嫁。她要是另聘了人,就与林家一刀两断了;如能把若涵、若嫣拖油瓶儿带去新家,那是最好;就算留下了两女也好办,先给小姑娘许下婆子,过个几年了再把她们一嫁,即使陪上两份嫁妆又有何难?故威严的二老爷和精明的二太太亲自来给侄儿媳妇“商量”,谁知冥顽不化的雪绒不跟着那如意算盘上的珠子走,却要死抱了亡夫那灵牌子不放手,还一反常态尖嘴利舌地顶撞起来,怎不叫他二人伤心恼火、又奈何她不得!
自那以后,怡坤夫妇、鄂威夫妇对雪绒一直是不冷不热,口粮定时给,基本生活费用也还给开支。雪绒辞退了一些仆人,只留一个贴身的丫头和一个干家务的女佣,自己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日里纺纱织布裁剪缝纫做鞋袜,再就是教两个女儿读书认字写文章。
甘氏知道了这件事,左右为难。从对礼教伦理上和对侄儿媳妇的感情上,她反对雪绒改嫁;但面对二哥、二嫂,她又知道惹不起,不顺着他们的点子来,只怕以后没好果子吃。故她惹不起、躲得起,尽量避着不与两边见面。
今天是年三十,熬过了今夜,也就算又熬过了一年。
夜已很深了,两个女儿伏在兰雪绒的腿上已睡着了,她正准备起身把她们抱到床上去,忽有使女进来报告三少奶奶到。她想到这么晚了夏仪灯前来不定又有什么事,就答说请进。仪灯进来后,回说没有什么,只是闷得慌,想来找她坐坐,她才放了心。与仪灯合着把若涵和若嫣安排睡下了,就又有使女进来报告就四少奶奶到,她慌得与仪灯迎到房门口。
自从夏天兰雪绒逃亡来家后已半年,这是第一次见霍修墨来访她,且在这年三十的深夜。因她自己也是心灰意懒,哪儿也不去,倒是差点儿忘了这个受苦受难的四弟妹。今天是除夕,吃团圆饭之前全族人要到祠堂里去拜谒祖宗,出于规矩,兰氏和霍氏在祠堂的蒲团上出现了、在年饭桌上见面了。而她们也只是互相遥看一眼,并无机会讲话叙谈,也更无心思象别人那样欢声笑语、举杯祝福,只是含着泪水吞下了半碗米饭。
各有苦处的三妯娌围着火塘叙话,三人的使女也都乐得忙里偷闲到一边去喝茶烤火吃点心。
黄连苦、苦胆苦,总也离不了一种味道——那个“苦”字。霍修墨的苦深,可她早已什么也不愿说,只想到大嫂处来坐坐;倒是相对苦少些的夏仪灯有话说。
夏仪灯要讲的话,很有些象林怡坤讲的话,不知内情的外人听了一定会认为她是受了翁姑的指使、前来当说客的:“要叫是我,我等不到三天就改嫁,留这里干什么?大哥人再好,可没了;大娘人再好,也没了;能拍桌子拿定夺的老祖母人多好?照样两眼一闭不管不顾我们了!你何必留在这里受白眼?青山到处埋忠骨,天涯何愁无芳草!你不要学了六弟妹,非要吊死在这棵苦楝树上。”
兰雪绒苦笑了一下:“我跟六弟妹不一样,也不会学了她去殉夫,而是要好好的活下去。我有两个女儿,把她们抚养成人才是给你们大哥最好的交待。”
“可他们不会让你好好的活下去的!天老爷,饶恕了我吧!不是我背后说公婆的坏话,实在是实情。”夏仪灯转身面向神龛双手合十点了点,又回过身来道,“他们会拖死你!憋死你!要么你抱守诚真,到了受不了的时候在这里了结此生;要么屈从就范,任他们把你抬到哪一家。哦,我知道,他们把你许在蕲水镇上——”
“蕲水镇上?”兰雪绒惊问。
“是的。”仪灯没有注意雪绒的表情,“还有,他们不但打你的主意,还把眼睛盯到了若涵和若嫣身上,还给她们许了婆家。我的天爷爷!一个才十岁,一个才八岁,他们也下得了心!所以说,你在这里要好好的活下去、要把两个女儿抚养成人固然好,可你怎么才能好好活下去?怎么才能把女儿抚养成人?将守寡儿媳强行嫁人在我们林家虽是不曾有过、甚至这种念头都不曾有过,可别人家不是没有。到那时,你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你怎么办?再一个,他们把你嫁了,然后看在祖宗的份上、看在大伯大娘的份上、看在大哥的份上将涵儿和嫣儿留在林家养大了、再堂堂正正地嫁出去也就罢了;如果那心一黑,把两个小姑娘当了童养媳打发出去,你当娘的就是哭个天昏地暗、再次天狗吞日又有何用?”
“不至于吧?”一直不曾开口的霍修墨问了一句。
“不至于?”夏仪灯望了一下眼神发直的兰雪绒,“我也这样想。可你善良,别人不这么善良!我们林家的姑娘哪一个不是聘的好人家?娶媳妇还不怎么看重门当户对,可嫁姑娘就特别注重门户,‘娶媳可以不如我、嫁女必须胜过我’。然这一次呢?给涵儿说的是山后的一户人家,给嫣儿说的是四弟妹你们那县的一户人家,据说家境仅比佃农强一点。这些都是二嫂讲的,绝对没有假。你们想一想,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们还能让大嫂在这里好好活下去、好好地将涵儿和嫣儿抚养成人?”
兰雪绒眼望着神龛下的镜子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