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大嫂!”夏仪灯又道,“不是我站着讲话不嫌腰疼。依我看,你带着涵儿和嫣儿早早离开这个要命的地方还好一点,这里除了有疼你的老奶奶、大伯、大娘的坟墓外又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呢?大哥爱你,可他抛尸他乡,至今不能魂归祖墓。你心中有他,任你走遍千山万水,他的英灵都将与你同在!五弟、八弟敬爱你,不过他们这一生一世还回不回到莲藕塘来还不敢说。我和四弟妹拥戴你,可我们又自身难保,帮你说句公道话的份儿都没有。我和四弟妹原都曾想过继涵儿和嫣儿,现在已是不可能的了,你只这两个宝贝女儿;就是听到要将你嫁人的消息后,我们也还动过抱养她俩的念头,现在都不敢了。不为别的,只为我们抱养了她俩,你只身走了人,将来他们把她俩随便打发了出去,叫我们在你面前怎么交待?叫我们又怎么对得起大哥?所以说,大嫂你带着一双女儿远走高飞,离开这淹死人的苦海,才是明智的!”
“不!”兰雪绒缓缓地摇摇头,“我的女儿姓林,我在外面人家叫我林嫂,我生死都是林家的人!他们逼急了我,大不了也是一死!人生自古谁无死?”
“我们知道,你和大哥感情深笃,排遣不开。可如今你境况危急,应该想得远一点儿。你死了,涵儿和嫣儿怎么办?到那时,她们更是无人相帮了,我们做婶娘的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受苦难。你要是活着,带了她俩到新家,好好把她们养成人,兴许还有个盼头。再说听二嫂讲,那柳家家境也还可以。”
“柳家?蕲水镇?”兰雪绒吃一大惊。
“是的,是姓柳。那汉子三十多岁,女人没了七八年了一直未娶;上有一老母,下有一八岁的女儿;有山有地有房子,日子过得还不错。我想啊,万宗都好,就一宗不如意——有个婆婆。我现在是提起婆婆就胆寒。不过,虽是天下婆婆恶的多;但也有好的,比方大娘、比方三娘;还有,我想再恶,也恶不过我们家婆婆去。再加你又贤慧能干,过去了那不小鸟入林、大鹰飞天?涵儿和嫣儿加那女儿是三个女儿……”
“别说了——”兰雪绒将手朝上一甩,“水儿她爹!”
“你说什么?水儿她爹?哦,水儿——那女儿?”
“是的!”兰雪绒又缓缓地点了点头,“你们知道吗?那汉子就是眉子她大哥!”
“眉——子!”夏仪灯惊叫。
霍修墨坐直了身子。
“是的,柳眉就是柳玉玺,她大哥叫柳玉来。我在他家住过两次。第一次是逃难出去的时候在那里住了一夜,那时我娘、奶妈、林四和咏儿、光儿都还在;第二次是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下我和涵儿、嫣儿了,我因病了还在那里停留了几天。可那人看着挺忠厚,见我住到他家,也许是顾虑孤男寡女不方便,第二天就带着女儿进城去了。难道他会起心……”
“不不不!”夏仪灯忙否认,“人家七八年不再论娶,要娶还消等到今天?倒是我家婆婆上赶着托人说媒,就是那个有名的张快嘴搭的桥,涵儿和嫣儿的亲也是那张快嘴说的。谁知那位柳家大哥力推力辞,倒是他家老母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一个劲儿地哭,还念叨一千个对不起林家、一万个对不起林家。原来是这样!他是眉子她大哥……”
是啊,他是柳玉玺她大哥、他是五弟的舅老倌,是个忠厚老实的本份人。
“三弟妹、四弟妹,看来我是在劫难逃了!”兰雪绒顿了顿,又道,“人是三节草,不知哪节好。也许是我以前的日子过得太好了,以至于老天现在要惩罚我,这是天意。我也想好了,二叔二娘既然起了心,他们就不会放过我;我呢,只有跟他们硬磨软抗往后拖!就算玉来大哥救我一命回绝了,那张快嘴还是要往另处去牵线;兵燹年间鳏夫多,柳家不应杨家应,我还是挣不脱的。世上人上千,心中只一人。我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言我重孝在身,没有马上再嫁的道理,拖一天是一天了。再就是提出迎回了涵儿她爹的尸骨再嫁,这他们也没有不同意的道理。等到我娘三年出灵以后,我就出门去寻涵儿她爹。这样三年五年地拖过去,涵儿也长成大姑娘了。我要单家门、立家户地过日子,自己作主给涵儿许婆家、论婚嫁;兴许那时五弟或八弟回来了,他们还没个给大嫂撑腰的?如果在孝满期内他们要强嫁,我也就拼了,顾不得什么脸面,提了铜锣到祠堂门口去敲。让族长来评评理、让族人们来看看真像,世上竟有这样的叔父和婶娘!”
霍修墨长出了一口气,紧张的神情松懈了一些,靠在了椅背上。
夏仪灯点点头:“唉!看来只有这样了。”
兰雪绒给她们又续了茶,三妯娌和怀愁绪,静了片刻。
仪灯又道:“眉子离了我们家已经五六年了,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不过不管她生也好、死也好,离了我们家总是好!”仪灯说着,望了一眼修墨,也不回避她了,“她要是还在我们家,她与五弟的婚事一定没有好结果。要么障碍重重不能成亲,整得疯疯癫癫、甚至死人;要么成了亲备受折磨,生不如死。连大嫂这样的人都落到这个地步,还何况是她!”
“唉!眉子!”兰雪绒叹了口气。
无言的霍修墨明白了一宗关系一件事——柳玉玺与柳眉,柳眉与汉威;柳眉的失踪与汉威有关,汉威的不归与柳眉相连。她的眼前出现了远去了的以往,那总是站在太夫人身边的柳眉、那同雪绒好得如同姐妹的柳眉。以前她就看出她俩相处得不象主仆,只说是雪绒慈善对待下人,实在是没有想到这一层。
“大嫂,想当初你要帮我逃了该多好!到如今我还是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
兰雪绒听了没有说话。心想她要是行动付诸了实施,只怕现在骨头都可做鼓槌了。又望望霍修墨,见仪灯说话不回避她,也不知她晓得了多少内情。
“我表嫂死了多时了……”
听了这句低沉的话语,雪绒又眼望了仪灯:“你那舅家的表嫂?”
“是的,跑日本时她被敌人捅死了,还死了一个孩子。现在我表哥拖着另一个孩子可苦呢。”
“三弟妹——”
“我现在总是想往他家跑,但又特别怕去那里。见了表兄,我们俩除了叹气就是哭。有什么办法?我守着活寡不能嫁他,他当着鳏夫又不能娶我。这日子何日是尽头?”
有什么办法?什么办法都没有!雪绒已不是当初当大少奶奶的雪绒;如今成了寡嫂,又怎能在弟媳面前谈男女?就算她万分同情夏仪灯,就算她有心象帮助柳玉玺、冯秋池和艾鹿荞那样,可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夏仪灯的境况毕竟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