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兰娘雪绒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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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这边玉来从背篓里取出一大包用荷叶包着的桑葚,到塘里淘一淘,舀起来、滗干了,又舀起来、滗干了,捧到妻子面前来摊了道:“吃吧!才采的。”

女人递过装好了的旱烟:“不干正经活!蚕饿得直摆头,你倒有闲心思采果子吃。”

“吃吧!瓜果瓜果,谁人不吃?有钱人家吃西瓜、香瓜,我们小户人家采点桑果野果的吃吃不为过嘛。”

女人一粒粒地把桑葚丢到嘴里:“真甜!给娘留一些,还可给水儿吃一点点了。他长牙了。肯定是牙痒,他吃奶时逮住我的奶就使劲地磨牙,象拉锯一样。疼死我了!”

这边媳妇的奶“疼死”了,这边丈夫倒一点也不心疼,反而咧开了大嘴欢笑,喷出一股浓烟:“是吗?水儿长牙了?!”

“那还有假的!”女人也笑。

郦氏看见女人露出了紫莹莹的牙,唇上还沾着殷红的汁。

场上孩子哭起来,汉子道:“回去吧,水儿饿了,该喂奶了。”

“才喂了的。”

“那一定是奶水不足了。”

“是没以前多了。他长大了些,特会吃。”

“我到塘里摸条鱼上来你熬汤喝吧,催催奶。”

“不了。鱼养着还要等到腊月间起塘了好卖个好价钱呢。”

“卖不卖个好价钱还不是为了水儿。你总不能为了年底的几文钱叫我们的水儿饿肚子吧?”

柳玉来说着磕磕烟袋站起来,先脱了身上的无袖小褂,又松了系着的裤绳子,那肥腰裤便一下子坠到了地上,然后他一步跨到了水里去。

这边郦氏吓得手扪了心口、紧闭了眼睛大气不敢出一口。那晒得黧黑的一身肉突然间露出一个白晃晃的屁股来,实在是把她吓坏了。她叫又不敢叫、动又不敢动;离开这儿不好,继续呆下去也不好。要是被人知道她看见了别人男人的屁股,那不把她让唾沫淹死那才怪!

柳玉来在水里几个扑泅,吸一口气钻到了水里。稍久,他冒了出来,高举着一条尺来长的鱼大叫道:“水儿他娘!你看!快!快!把那回头青扯两根给我。”

女人立了起来,在草蓬里把回头青的茎拽了几根递过去。

汉子游到水边,将草茎从鱼的腮口处拴了,甩到岸上:“你把鱼提回去,再给我拿条干净的裤子来。”说完手撑着水边的青石板,脚下一蹬,跃起坐在那青石板上。

女人遵言提了鱼、搂了桑果到屋场去;片刻又回转过来递了裤子给丈夫,自己复拿了才换下来的裤子到水里揉搓,道:“娘又在抹眼泪呢,哭水儿他小姑。昨儿七夕夜,好多姑娘都回了娘家。要是玺儿不那样,是该早出嫁了,也可回来看看我们了。”

汉子将肥腰裤穿了,叹口气:“玺儿也是倔,不愿嫁那人就不嫁呗,我们也不会逼着她。跑什么呀?闹得这生不知生、死不知死的,娘念她,我们也想她。”

“不过玺儿害怕得也有道理。听说那林老四可是个残疾人,玺儿从小就有心计,她愿跟了那人?”

“听说搞错了。媒人撮合的是林老五,俊多了。”

“这俊不俊的谁相信?你见了?有钱人家的少爷有几个好的?现今媒婆的口舌最信不得!”

“信不得?没有媒妁牵线你能嫁给我?”

“那算我运气!”媳妇笑起来,又道,“不过玺儿也真不该跑。‘大户人家金满斗,小户人家粮满仓’,我们虽算不上富裕殷实,可也是温饱不愁。给她说个门户相当的人家还是可以的,怎么就吓得跑了呢?不然我们水儿让小姑抱抱该多好!”

念到水儿,玉来猛想起一件事,忙道:“水儿他娘,前湾、后湾和八里铺的几个正月生的男娃子都不见了呢。”

少妇脸变黄了,停了手中的劳作:“只怕真叫龙王吃了?”

汉子道:“鬼晓得是真龙王吃了还是假龙王吃了。”

少妇慑慑地:“还是小心点儿好。”

“唉!这世道!”汉子叹口气,“回去吧,该喂蚕了。”

媳妇听了,将衣物收拾好,帮丈夫把背篓上到背上,自己提了竹篮相跟着同他往稻场走,心里沉甸甸的。

郦氏已从柳玉来赤身的窘迫中缓过了气来,听人念起七夕,心里很是酸痛。出嫁的女儿都回娘家,可她呢?她也是有娘家的,而且是县里的富户,然而她不能回去了。先为戏子后又被强卖,沦落到了这一步,除了有辱祖宗,谈何脸面?!她听出来了,这家有个未嫁的女儿为了拒婚逃走了,她很是钦佩;可是为了腹中的孩子,她能逃吗?怎么自己啥都不如人呢?郦氏本来就很伤心,又因窥觑到庄户人家夫妻间的亲热,心里就更有说不出的酸滋味,恨不得一头扎进那池塘里去了结此生。可巧一只青蛙跳进水里,蹬着双腿往前窜,头上劈开锥形的小浪在身后散开,清漪涟涟、碧波荡漾。她噙着泪感叹自己不如一只青蛙!

太阳有些西斜,树影也拉长了。玉来两口子喂完蚕,就同了母亲在场边的大柳树下围着小桌啜绿豆稀饭。他们的食欲很好,呼呼啦啦喝得山响;婴儿睡在身旁的摇篮里,分外安静。虽是燥热难当,可这家人宁静祥和的生活气息却把暑气削减了三分。

郦氏想想自己好没意思,便慢慢地起了身向前踱去。要到哪里去?她也不知道,只是随便顺着一条小径走去就是了。小径的尽头,是条大道。她来到大道上,见路边一个凉亭有人卖茶,就走了过去,伙计便端上茶来。

她刚落座,两乘滑竿也歇在了凉亭外。下来两个带着孩子的男女,随从“大少爷”、“大少奶奶”地叫着。掌柜的马上迎了上去招呼:“林大少爷,大少奶奶七夕进城回娘家,您去接了?”

那青年男子应着。伙计将这对夫妻和另四个力气人安排在两张桌前坐了。

少妇怀里的婴儿醒了,哭起来,那林大少爷道:“给嫣儿吃点吧。”

少妇嗔怪着:“这四光八敞的,上哪儿喂去?”

“封建脑瓜!”青年男子轻轻地笑。

郦氏向那个身着白府绸对襟褂的少爷望去,就不觉心里狂蹦乱跳起来,害怕他认出了自己,忙将目光转向那个大少奶奶;身着洋细纱的少奶奶送到她眼帘里的却是个油光水亮的大发纂。见了这一对夫妻,她的心似针扎般的痛,赶紧埋了头饮茶又饮泣。

靠父亲站着的小女孩儿叫起来:“爹爹、爹爹,我要吃西瓜。”

林大少爷听说,忙对边上的跟从说:“你去买两个西瓜。”

林四遵言到路边西瓜摊上称了两个瓜来,林大少爷吩咐给另张桌上送一个过去,留下的让伙计切开了,递一块给大女儿,又讨来一只调羹递给妻子:“用这喂她不怕四光八敞吧?”

少奶奶接过调羹去刮了些瓜汁来喂孩子,不答腔。

郦氏微微抬起了头从那少奶奶的动作上瞧,她在偷偷地笑。

看“黄茑儿作对也难过、粉蝶儿成双又心惊”,郦氏忙低了头去喝茶,那泪便滴到了盖碗儿里。

“涵儿她爹,”少奶奶道,“嫣儿也半岁了,开始认生了,这个也不让抱、那个也不让抱的,可也巧,见了老太太身边的柳眉就不哭也不闹。我有个想法,思量着想跟奶奶把眉子讨过来,不知行不行。”

“好是好,奶奶特疼嫣儿,我想她老人家不会不准的。只是有一样怕不妥。”

“哪一样不妥?”

少爷压低了声,凑近妻:“难道你看不出来?”

“看出什么来?”

少爷扭头看一眼另一张桌上的林四和那四人,又回头道:“五弟他喜欢眉子,我怕惹麻烦。”

“有这等事?”

“那当然!五弟都跟我透露过他的心思,而且眉子也喜爱他,每次见了五弟都脸红。我很担心呢!”

“五弟可不是花花公子!”

“正因为这样啊!眉子又那样聪慧灵巧,能做他媳妇当然好,可那又是不可能的。眉子只是个丫鬟。慢说老太太、老爷、太太们不答应,就是族人们也是会反对的。那时事情闹大了,满城风雨的,五弟和眉子痛苦,我们林家的门楣上也要抹黑。”

两人正低语着,这边掌柜地凑过来套近乎:“林大少爷,这回怎么没乘轿子?”

“天太热,滑竿凉快。”林大少爷回答完,又对大女儿说,“涵儿,你吃好了吗?吃好了就让娘带你到井上去把脸洗一把。你看你面前都打湿了。”

大少奶奶闻言,就牵了女儿朝井口走去,林四忙奔了过去打水。郦氏看见了那少妇小巧得出奇的脚——那是一双多么熟悉的脚啊!望着那双脚,郦氏的泪水就象决堤的江水冲了出来。

少妇与女儿打井边回来,郦氏看清了她,激动得差点儿叫出了声。那少奶奶直接走到滑竿上坐下了。

林大少爷付了钱,他们又重新启程了。

掌柜的撵着赶着地喊:“林大少爷慢走!大少奶奶慢走!”

郦氏目送着他们,在大道的拐弯处,她泪眼迷蒙地看见那大少爷扭过身关切地朝后面相跟着的滑竿望了望。

太阳已经挨着了远处的山巅,她又得回到那个阴森寂寂的大屋里去了。不定老贵现在又在发着什么癫呢。她付了两个铜板,缓缓地站起来顺大道而去。

掌柜的和伙计十分好奇地望着这个一言不发的有钱女客。见她腆着大肚子往简家大屋走,就恍然道:“哦,她是简老爷的新太太!简老爷也真有能耐啊,六十娶新妻,这小娘们儿都可以做他的孙女儿了,还真给他揣了个毛毛到肚子里去了哎。”

郦氏听了装作没听见,形单影只地在路上飘。夕阳将她摁在地上拉得修长修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