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逢喜事精神爽,自从得知林楚威还活在人间,兰雪绒就象返青的麦苗儿一下子鲜活了起来。虽是那日乍闻喜讯惊厥在地,可第二日就好了,甚至在镇上发作的腰疼病也好了。腮边升上红来,眼眉儿挂着笑,与女儿收拾打扫着房子,静等着丈夫的回归。
夜深人静的时候,兰雪绒独自捧了林楚威给她买的镜子望着里面的人儿笑,自忖到:“有道是破镜重圆。其实,镜既破了,又怎么还能重圆呢?斗接得再圆的镜,也总是有裂痕的。所以说,还是我这丝毫不损的圆镜好!”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是相思无尽处。
念着丈夫,兰雪绒那颗灰冷的心又热烫起来;久远了的往事,又历历在她眼前飞腾翻滚。婆婆虽是永远地走了,但毕竟归在了林家的祖坟里,这是她兰雪绒最对得起丈夫的一件事。而令她无限思念的倒是小小的若咏和若光,可若音和若鸣呢?楚威还没见过他们呢。要是还能找回他俩来那该多好哇!一家人,夫妻儿女团聚该是多么美妙啊!况且她三十出头还年轻,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可是有一天,夏仪灯来到她房里,支开了若涵和若嫣,表情非常严肃地告诉了她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大哥活着没有错,可现在已经讨了小!”
兰雪绒不相信,她又怎么会相信呢?她脸上的红晕退成了蜡黄,失去理智地跳起来手指了三弟妹的额头:“你不要在这儿瞎说八道,这是不可能的!”
“大嫂,不管可能不可能,这是事实!”
“放屁!你胡说!你嘴上要长毒疔!你大哥不是那种人!”
夏仪灯怕她又发病,忙扶她坐下了,道:“我不想说大哥是种什么人,可他现在不但有了新家,而且又添了小少爷。这事儿好多人都知道,只是瞒了你!”
兰雪绒一下子没了声,她信了。现在的事,什么稀奇古怪的都会有,再说仪灯是不会戏弄她的。大家都是苦命人。
夏仪灯见她发怔,很有些害怕,就道:“大嫂,你心里难过,你就哭吧,哭了会好受些的。”
半晌,兰雪绒缓缓地摇了摇头,道:“我不哭。如果真是那样,生米煮成了熟饭,哭又有什么用?我为他哭得够多的了。他活着就是最大的好!”
听她这样说,仪灯就松了一口气:“其实,那天那人送信来,我婆婆就知道了大哥再婚的事儿,不过她瞒着没告诉你,连我们也不知道。可昨天她与二哥、七弟他们在一起叽叽咕咕讲这件事的时候让七弟妹听见了,七弟妹跟我讲的。而且今天清早七弟就出门去了,听七弟妹说是到汉口去的,象要去拜会新嫂嫂。”
兰雪绒长泄一口气:“难道涵儿她爹真变了?”
“男人们嘛,就那样,三妻四妾可以的;但一个女人养两个男人你看看。唉!不讲那些了,说到天边,你是大哥的原配,不怕那个小娘子来鸠占鹊巢。你看我娘也对你好多了,说明你还是威风仍在的,是个正宗嘛!”
话虽这样说,可兰雪绒心里乱得不得了;说是不流泪,可心里又酸得不得了。卧榻之上,已另有新人,她的地位又将如何呢?此事突如其来,她实在一时半刻化解不开。即使丈夫给她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把莲藕塘的会部家产都给了她,她又有什么意思?她缺少的将是家庭温暖啊!从掀盖头的那一刻起,到民国二十七年正月十六日江边那一别止,满打满算,她与楚威恩爱十年;随着日本人的一来,她便失去了所有美好的东西。丈夫曾说过要接她和孩子们到汉口去的,可如今他有了新妇、又有了孩子,还会顾及她吗?
男人啊男人,你是什么?你是天上一浮云!
女人啊女人,你是什么?你是塘中一浮萍!
四年哪!兰雪绒用了四年的时间,披荆斩棘,象个负重的樵夫终于到达了山的顶峰,豁然开朗,终于见到了太阳!可又谁知情形直急转直下,升得越高、摔得越重!现在的雪绒好似那山尖上的瀑布,白晃晃的耀眼,可一落再落跌下万丈深渊,摔得粉身碎骨。岂止是离难夫妻相见难,根本就是别梦依稀再难聚;又岂止是卧榻之上另有新人,而是那榻根本就不容她侧眠!
林楚威要休她!
这回兰雪绒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已无任何退路了、也无法挣扎了。
话又是二叔和二娘来传的。不是传了她到上房去,而是二位大人亲自来到她的住处进行的面谈。语言不多,但句句砸在实处。末了还加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好心被你当了驴肝儿肺,那年你要是听我的话,嫁人也就嫁了;你看,到了现在,化作弃妇岂不更无面子?”
兰雪绒当时一言不发。既没哭,也没闹,但也没应允。这事对她打击太大,她却挺住了;只是到了深夜又一人捧了那面镜子默默流泪。爱如寒炉火,弃似秋风扇;最后的支柱倒了,人还活着有什么意思?曾说“世上人上千,心中只一人”,可这一人的心中却无你,多么大的讽刺!她的信念为“生是林家的人、死是林家的鬼”,还说“在楚威床头站一夜、也是林家的媳妇”、“一日夫妻百日恩”,可这十年的未婚妻有多少恩?到头来劳燕分飞各西东,自己的丈夫要与另只鸟儿春意绵绵闹枝头。正如卓氏所说,她还有何脸面?原先把改嫁看作耻辱,现在被夫所休才是真正的奇耻大辱!将来怎么活!怎么过!怎么熬下去!
活什么!过什么!熬什么!一死了之!一切都有了完结,情也好、恨也好,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均归还给了楚威,心里不就清静了吗?当初的不改嫁,想想并无悔,只是错了一样,那就是应该学了艾鹿棉一绳子挂死了,不就早解脱了?还留个美名在人间。
她放下镜子,找来纸笔准备给楚威留一封遗书,却无意中找出了夏仪灯放在她这儿的那本《元曲》小册子。漫无目的地翻了翻,就又看见了上面杨讷的那道《怨别》第二曲“梧叶儿”:
“凄凄凉凉恹渐病,
悠悠荡荡魂魄消。
失溜疏剌金凤送竹频摇,
渐渐的黄花瘦,
看看的红叶老,
题起来好心焦,
恨则恨离多会少。”
以前每当看到这里,她总是泪流满面——恨则恨离多会少;可如今,不会再有“会”了。还“会”什么呢?人家不要你了,任你是黄花枯、红叶败,还要个什么心焦?
她伴着一盏油灯,慢慢地磨墨、缓缓地掭笔、长长地给楚威写了一封信。细叙他夫妻十来年的恩爱之情,她四年来的思念之苦;但事到如今出现婚变,实在匪夷所思。不过既然八匹烈马已拉不回来丈夫,她也只好面对现实了。违逆夫君不是她为人的根本,只要楚威喜欢、只要楚威愿意,她万死不辞。所以,她决定了此一生,到另一个世界去会她娘家、婆家的四老,去会她的老奶妈,去会她心爱的孩儿;这样对自己是一种解脱,给楚威将来也减少许多麻烦。不过,她有一事相求——仅仅一事,就是不要亏待、怠慢了两个女儿——可怜的若涵和若嫣。她们从小失去父爱,现在又失去了母亲,实在让人割舍不了。楚威,看在多年的夫妻情份上,看在她们祖父祖母对她们的疼爱上,看在她们还算争气的事实上,不要舍弃了她们。她们长大了,会报答孝敬父亲的。
兰雪绒的信写完了,用镇纸板将信压住了,便依依不舍地在屋子里转悠着四处打量。想想自己死之前还是应该洗个澡,好好收拾打扮一下,便去烧了一大锅水。把自己从头到脚好好地洗了一遍,拿出平时舍不得穿的衣裤鞋袜穿了,才坐到桌前梳头。
自从逃难以后,她就再没有使用过桂花油。虽现在又是桂树满院飘香的季节,可她值得用食油来泡桂花?又哪有心思来泡桂花?但今晚,一定得用油来梳梳头了。她到厨房去舀来一匙麻油,就着那面圆镜慢慢地梳理着自己的长发,又一丝不乱地在脑后盘着发髻。泪水先得红颜去,那镜中人儿憔悴得吓人。罢罢罢,与其将来离婚时让楚威看见她副惨状,不如留下他与她江边离别时的美好印象。看来,死去是一条最好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