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有人敲门,正准备把门闩插进木孔的兰雪绒又把门打开了,双手扶着门板问道:“谁呀?啊!你……”看出是楚威,猛地打住了话头。
“涵儿她娘,能让我进来吗?”
雪绒没吱声,扶着门板的手松开了,将身子朝边上让了让。
林楚威走了进去,要带上门。雪绒拦住了,道:“不用关。”
“才清明时节,天气还冷。”
“不要紧,防闲话。”
楚威不好再说什么,一个单身女人瓜田李下小心点儿是应该的。可汉威她都藏了那多时间,他在这里坐一坐,倒要防闲话,可想两人间的隔阂是多么深了。他东张西望,打量着屋里的摆设,觉得有些寒酸。见了神龛处供的那面镜子,眼眶就不禁潮湿了。
兰雪绒沏上茶来:“涵儿她爹,你坐吧。茶叶不好,将就点儿。”
楚威坐下了,嘬嘬茶:“涵儿、嫣儿呢?”
“她们都住校。”
“哦,你还好吧?”
“还好。”
“你的腰疼病好了吗?”
“多谢你问,好了。”
林楚威知道兰雪绒的腰疼病发意味着什么。那年他回到莲藕塘里雪绒不见她,江威讲过雪绒在镇上遇见日本兵后发的病,那时他就知道了此病的厉害。这时看雪绒轻描淡写就又道:“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吗?”
“没有。”
两人沉默了,静得有些难堪。
“这房子是原来你们兰家的,”林楚威又道,“怎么没返还给你们呢?”
“日本人夺去了还能返还给我们吗?”
“可日本人早走了啊。你应该找政府!”
“找了。党部的说现在的房主是出了钱的,可钱是日本人用了的,要算账还得找日本人。”
“那就这样算了?”
“能不算了?我兄嫂侄子死了,人都没了,还能东渡大海找他们天皇?”
楚威叹口气:“两个女儿读书上有什么问题?”
雪绒沉吟了片刻:“如果你调剂得过来,就给她们一点学费吧。涵儿上了高中、嫣儿上了初中,学费贵得很,眼看着要辍学,我很担心。”
“这事我来办。”
两人又没了话说,垂了眼帘各自想心思。
看看实在不早了,林楚威才又道:“我明天就返汉口了,没机会见到涵儿,好想她!我那天回到蕲州来的时候在街上看见嫣儿了,她在演出。她没认出我来。”
兰雪绒的脸上升起一点点欣慰:“两个女儿都还有些出息。”
“我离开之前会将学费送来,到时可能就没机会讲话了。你这时还有什么话说说吗?”
“还有、还有……”兰雪绒吞吐着,抬眼见楚威很专注地望着她,只得下定了决心说:“涵儿她爹,我想问一句,涵儿她新妈妈是哪里人氏?”
林楚威听她问这些,不知是何用意,便小心翼翼地说:“襄樊人氏。”
“今年多大了?”
“民国十一年、壬戌的、属狗。”
“她祖姓田吗?”
“是抱养的。”
“这就对了。她身上有什么特征或记号?”
“特征?记号?我没注意。”
“涵儿她爹,时间不早了,我也不留你再坐一会儿了。如果你有机会的话,请你看看涵儿她新妈妈左肩后背处有没有一朵小兰花。”
“小兰花?你是说……”林楚威想起了兰雪绒的姑妈曾经在小侄女儿身上进行的创作。
“你走吧。望你们过得好!”
林楚威的头“轰”一声响,所有的血都拔高到了颈项以上。他从雪绒家出来,双腿就象灌了铅似的沉重,内心郁闷得很。但想起雪绒的话,还是强打精神回到了旅馆。
他等不及了,哪还有闲情寻找机会,就直接进到了小螺的房间。
田小螺洗好了澡正在穿衣服,他见了便叫她坐下,扒开她的上衣领口朝左肩后背处一看,赫然一朵兰花熠熠在目:天哪!她竟然是兰雪绒的亲妹妹兰雪瓶!
田小螺对丈夫的举止感到很惊讶,扒下他的手、拉上衣领道:“你在干什么?”
“告诉我——”林楚威坐了下来,“你是怎么到田家做的女儿?”
“不是给你讲过好多次嘛,我是我舅从江中救起来的。因我娘嫁到田家后一直无嗣,他就把我送给我娘做了养女,取名叫田小螺。就这些,怎么了?”
“没怎么,我只想问问。”
之后林楚威就一直无语。这个印证看来是应该告诉小螺的,但不是现在,而是回汉口以后。他怕她知道了事实的真象后会发疯。要发疯就到自家去发吧,不要在旅馆现眼、不要给相邻的雪绒带来新的痛苦。
林楚威就想啊,怪不得小螺住进这个旅馆以后那么的兴奋,象个小孩子一样。别梦依稀,原来她于不自觉中回到了她的童年、她的孩提时代——这里原本就是她的家!又因为她的出现,给她的亲姐姐带来了那么多的苦难。原只说鸠占鹊巢,却原她俩本就出于一巢;襄威曾劝他娥皇女英,他说自愧不如舜,却不知她俩还真是亲两姐妹。
他再一次感到了世界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