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路上的涔水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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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故乡,我们开始和终结的地方

——题记

作为一个援助律师,我每天都要面临各种各样的属于别人的问题,基本上没有时间回忆过去,慢慢我就忘掉了许多事情。比如我大学毕业十多年后,我就把我的大学同学忘了个干净,能叫得出名字的,除了几个关系比较亲密的女同学外,只有一个男同学,而这个男同学恰好也是我的丈夫。对我来说,过去就只是过去。不过也有很特别的情况,我所经手的案子,无论是离婚的、工伤赔偿的还是未成年人涉嫌强奸抢劫杀人的,无一例外都会让我想起我的故乡涔水镇。就像一首歌里唱到的那样:

一颗流弹打中我胸膛

刹那间往事涌在我心上

哦,这最后一枪

……

尽管我已有很多年没有回过涔水镇,我的家人也早就离开了那里,可它就像那首歌里唱的那颗流弹一样总在我接手一个案子的最初一刹那击中我。我手里拿着一件案子的卷宗,会突然想起涔水镇的某个人、某条街道、某棵树、某间小铺,或是它的某种声响和气味……这真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因此我常常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涔水镇也像我一样长了两条腿,多年来一直在一条尘土飞扬的路上疾步前行,动不动就会与我不期而遇。

有一回律师事务所的领导给我分了件一个下岗女工打离婚官司的案子。这个女工已年近五十,是一个做了奶奶的人。这是她第几次要打官司和她丈夫离婚呢?我想她自己也说不清了。她离婚的理由很简单,夫妻生活不和谐。这个不和谐说明他们并不是没有,有倒是有,还经常有,只是她一直都没有感觉到快乐。当然她的丈夫是觉得很和谐很快乐的,所以他坚决反对离婚。因为他的坚决将近二十年了他们这婚也没有离掉。现在她的丈夫是一名退休干部,每天只是到公园里遛遛鸟,按月也有几千元的退休工资,而这个女人每个月只能领到两百多元生活补助金。在这个房价已逼近两万每平米的城市,靠这两百多元过日子不叫活,只能叫喘气。在这种情况下,和谐算得了什么呢?因此以前的律师也好法官也好总是给他们进行调解,通俗地说就是劝和。刚开始我也打算这样做,准备把这起官司消灭在萌芽状态。有一天这位女工来到法律援助中心,坐到了我面前。只见她头发花白,神情凛然。她低着头摆弄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衣襟,才幽幽说道:“……碗倒是有,可是没有筷子,怎么过?”

她要为她的余生去争取一双筷子。

不知道为什么,她说完这句话,我突然想起了涔水镇上的梁记裁缝铺。低矮的灰色屋瓦,临街的墙上开了扇方方正正的窗……我的耳边霎时响起了“哒哒,哒哒哒”的踩缝纫机的声音,这声音就像枪声一样响亮。不知怎的,突然间我就改变了主意。

我站起来,把我的右手伸给这位女工,说:“您,应该有一双筷子,甚至是,一把叉子!”

晚上,我和我的丈夫,一个小有资产、在法学界有些许薄名的中年男人说起了这件事。他一下笑了。

他说你做援助律师还真是上瘾啊。

他这话虽说有些情有可原——他曾经想让我到他与人合开的律师事务所去,我没有同意——但还是让我有些不快。援助律师整天和没钱但有麻烦的底层百姓打交道,干的是费力又不赚钱的活,所以他的语气听上去简直就像在说我有病。

当时我俩正坐在书桌边各看各的书,我们的面前都有一杯刚煮出来的浓香咖啡。靠墙的矮柜上放着一台液晶电视,我总是在看书的时候让电视无声开着,电视里的人啊事啊让我有一种俗尘滚滚的感觉。我的心情因为我丈夫的这句话低落到谷底,一般说来,这个晚上我不会和他有任何语言及肢体上的交流了。但没多久,电视里出来了一个长相清秀干净的男人,他的头发有几缕是红酒的颜色,肩头围了一条咖啡色的披肩。这个男人在电视里教女人怎么打扮自己。看着这个男人,我再一次想起了梁裁缝。

我沉默了一会,把一本《人民法院案例选》合起来,对我丈夫说我给你讲一讲梁裁缝的故事吧。我这么说的时候把书桌上方的吊灯往下拉了拉,让灯光正好照在书桌上,而我和我的丈夫,就像潮水退去后的沙粒,袒露在灯光外的黯淡里。

我的丈夫背对电视坐着,他也把一本哈耶克的书合起来,面带微笑地看着我,神情仿佛在鼓励我快说吧快说吧,快说说三十年前小镇上的时尚人士吧。近一段时间来他的心情相当不错,他刚刚拿到了一个国家级的专项课题,换了辆新的凯美瑞汽车,昔日的乡村少年已成长为这个城市的中坚。他的同学师友遍布全市各个部门与机关,人到中年的他们皆已获得了一定的地位与资源。我的丈夫曾说,在这个时代,纯粹的学术研究就是首绝唱,前有古人,后无来者。是啊,当少林和尚都已不甘寂寞呆在深山,积极努力地入世了,普罗大众又何以出得了这滚滚尘世?

所以,他和几位同学一起开了那家律师事务所。

他们还合写了一部叫《中国社会、法律与正义》的书。

他们甚至还各自招了一个对方的女学生做自己的博士。

这个晚上,听我提到梁裁缝,我的丈夫面带微笑地看着我,说那就讲个裁缝的故事来听听。就像我预料到的那样,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学界新贵对一个裁缝的故事是不会感兴趣的。这不,他一边微笑着看着我,手里一边转动一只价值不菲的万宝路金笔。这支笔就像着了魔一样在他的指间跳舞,快乐得像要飞起来一样。这是他近来才有的举动。想想啊,一个年逾四十的还算体面的男人,让笔在几根手指间转来转去,就像现在大学课堂里那些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小男生,看上去是多么地心不在焉。我甚至猜想他是不是在经历一场婚外恋呢?我有这种想法不是凭粘在他西服上的长发,也不是因为偷看了他的手机短信。就像感冒要来之前,总是会有一些先兆,比如偶尔的喷嚏、咽喉的轻微不适。爱一个人超过十年,你也会像我一样对他的一切都很敏感。我看着这支笔跳了一会舞,很快就失去了讲故事的欲望。这支笔跳着舞告诉我,我的丈夫,这个微笑着看着我的男人,实际上并不想听我讲一个三十年前的故事,此刻他心里想着的可能是另外一场志得意满、风花雪月,他之所以会在这个夜晚跟我一起坐在书桌边,实在是因为打破一个养成十多年的习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打完下岗女工的离婚官司后,我决定把梁裁缝的事写下来,说给那些会看到我文章的人听。我的丈夫呢,他也许会看到,也许,他永远也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