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路上的涔水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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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梁裁缝死后的第三年,李兰珍得到一个孩子。

那天天气不错,屋顶的积雪在渐渐暖和起来的阳光下慢慢融化,屋檐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街道两边铺子的台阶一半干一半湿,呈现出一种非常黏腻的状态。来镇上买种子、农具的农民踩着泥泞的道路而来,在小镇的水泥街道上留下一个个红色的泥脚印。

我哥哥和梁小民他们正在街道上滚铁环,喧闹声盖过了商贩叫卖声。他们在拥挤的街道上来回奔跑,铁环在水泥路面上刮擦出刺耳的“吱吱”的声响。他们不时会撞到人,撞到一辆板车,或者是一只菜筐。大人们忙里偷闲地骂一句遭枪打的,没有人认真地制止他们——涔水镇的人骂起孩子来用词狠毒,就好像那些小东西是他们前世和今生的仇人。

只是过了一个冬天,像我哥哥和梁小民他们那样大的男孩,好像突然长了无穷的力,那些力在他们单薄的皮肤下奔涌,让他们不得安生。涔水河的水还凉得刺骨,捕鱼捞虾的游戏还不适合去做,他们就成天在街上跑来跑去,停下来的时候,他们就咬着下唇,一幅因为无事可做而苦闷不堪的样子。那天他们在街上跑了几个来回,就出了一身的汗,我看见他们的头顶开始冒着淡薄的热气,梁小民的一件旧灯芯绒棉衣的下摆处很快粘上了一块块的红泥。这一天其实跟我、跟镇上的其他人都没有什么大的关系,可是非常奇怪,很多年过去以后,我还是会隔三差五地梦到同样的场景:梁小民滚动一只铁环,棉衣是敞开的,露出由无数块颜色不一、大小不一的碎布头拼起来的里子。碎布拼接得非常规整,显然梁裁缝曾经努力用他那双巧手弥补着生活中无处不在的短缺。梁小民弓着腰,贴着街道两边的台阶蛇形前进,灵巧地躲开屋檐的滴水。他的左手垂在身体一侧,象猿人一样长过膝盖。在梦里他的速度非常快,越来越快,他也越来越远,直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小黑点。据我哥哥说实际上不是这样。真实的情况是街道上很拥挤、杂乱、肮脏,梁小民滚着铁环往前奔跑,突然他妈李兰珍从镇政府所在的南街斜冲过来截住了他。李兰珍的头顶上也冒着热气,她的右胳膊上挂着一个很大的包袱,怀里抱着一个用张海军蓝毛毯裹得像只小熊的孩子。孩子和包袱挡住了她的部分视线,使得个头矮小的李兰珍走起路来像头老熊一样蹒跚。孩子把小脑袋搁在李兰珍肩膀上睡得很香。

李兰珍拦住梁小民,她曲起一条腿托住臂弯里的孩子,把一只胳膊伸开来让那只包袱直滑到手腕上。李兰珍把包袱递给懵懵懂懂的梁小民,说帮你弟拿着。

梁小民抱着包袱发了一会呆后,紧跟几步追上李兰珍问:“谁?”

李兰珍“嘎嘎”笑了,说:“憨儿,你弟!”

李兰珍出了几天门,抱回来一个孩子。

街坊们很久没有听到李兰珍“嘎嘎”的笑声了,一时还没有回过神来。等李兰珍走出老远后,有人冲着李兰珍的背影喊了一句:“兰珍,孩子叫个吗?”

李兰珍头也没回,大声地答了句:“叫个粱小来!”

梁小来两岁多了,是一个瘦小而安静懂事的孩子,很少哭闹。我们时常能看到李兰珍牵着他,追着小贩给孩子买麻糖吃。李兰珍的另外两个孩子,梁小民和粱小蚊,对这个突然出现的来路不明的弟弟,抱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早晨起来,李兰珍给粱小来穿戴整齐,把他牵到屋外的小竹椅上坐着。粱小来安静地坐在门口,手里捧着一只装着半缸米花的大茶缸,把一只小手伸到茶缸里拿米花儿吃。他的哥哥姐姐“咚咚咚”地出门来,小小的粱小来就赶紧从竹椅上站起身,端着茶缸站到墙边去。

福娘的聋儿子那年有十来岁的样子,因为聋,不久也就哑了。他没有上学,成天在各处游荡。人稍逗逗他,他就拿起石头砸人,嘴里呜啊呜啊地乱叫一阵,像个小怪物,着实有些吓人。街上的孩子都怕他。有一次李兰珍买完麻糖回来,看见梁小来和那孩子并肩坐在街沿上,四只小小的膝盖亲密地倚靠在一起。他们各自把手举到嘴边,一边“咯嘣咯嘣”地咬着指甲盖,一边安安静静地看街上人来人往,样子都乖得叫人心疼。

李兰珍打扫屋子的时候,翻出来一盒裁缝用剩下的粉条,红、白、黄各色都有。于是我们也时常能看到李兰珍闲下来坐在门口,拿了粉条在地上写“上中下、人口手”教粱小来。各家的女人都提了小竹椅出来,坐在他们身边观看。粱小来认字很快,女人们看了一阵,说这孩子倒像他的娘老子。

李兰珍把粉条一扔,“嘎嘎”地笑了。

她自己的一双儿女,梁小民和粱小蚊,是怎么都不能把字装进肚子里的人,上了几年学,一个接着一个都不上了。孩子们反正会按照自己的方式长大,一镇的孩子谁不是这样呢?后来我哥和梁小民他们几个一般大的男孩子,在派出所改了户口本,或跑到县城去参了军,或流落到那宏大而深浅莫测的社会里去,好与坏,全得凭个人的领悟与运气——大人们太忙了,哪里顾得上来?

我曾看见那些男孩一个接一个经过我家的后窗,顺着沿河岸而修的公路离开小镇。他们背着单薄的行囊,裤脚一只高一只低,略显稚嫩的背影看上去倔强而又落寞。

梁小蚊不久就开始顶替李兰珍去供销社卖布,年纪不大,手脚倒是麻利得很,一家人的日子照常过了下去。

但很快流言也传了出来。几个老太太坐在泡桐树下,神情诡秘地说:“……裙子里什么也没穿,东西一样样地拿回来,邓伯月月的帐都对不上,瞧,老了老了……”这些话不太容易传到裁缝铺那儿去,即使传过去李兰珍也不大可能听得见了——她时常坐在小竹椅上打瞌睡,两手摊开搁在岔开的大腿上,被嚼坏了的那根食指骇人地伸开,头歪在一边,口水一直滴到胸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