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助理走过大街,没人相信他是镇政府干部。李助理长就一副邋遢相——别人连鬓胡子往耳叉长,他的却往脸内侧长,几乎到鼻沟了。长得快,刮得又不勤,看上去几个月没洗脸似的。他也确实不怎么把脸当回事,起码不是每天洗。衣服油腻腻的,扣子常系错,多是常熬夜的缘故。再有两年他就退休了,依然是个普通干部。李助理有一样好,没架子。常溜进食堂,问石川有没有喂脑袋的。不等石川回答,自己一通乱翻,逮什么吃什么。石川知道他又熬了夜,看他噎得抻脖子,不声不响递上一杯水。等正式开饭,李助理又没影了。有一次半夜,李助理把石川喊醒。没剩饭,石川给他煮了一碗挂面。李助理吃了面,喝了瓶啤酒,却不走,跟石川叨唠他这辈子解决了几百件纠纷案。千奇百怪,啥事都碰上了。
李助理经过见过那么多,待石川说完,还是吃吃地喷笑。石川,你给公猪吃了啥东西,有那么厉害?
石川说,没吃啥。
李助理似乎故意逗他,真没吃啥?
石川说,我怎么敢骗领导?
李助理说,我听说现在种牛种马的都喂催情药。
李助理真是罗嗦,石川不敢露出急迫,只是一再说,我从来不喂。
李助理说,那就好,没喂,就是猪的自然行为,如果喂了,主人就有操纵嫌疑。
石川不禁对李助理刮目相看。经李助理这么一指点,性质就不一样了。
李助理跟石川回到北滩。他和黄木找杨大撇做工作,让石川回家等着。
兰妮没下地,和石川在家等消息。兰妮头发乱糟糟的,眼窝围着一圈青影,想必一夜没睡。如果她说清楚,石川不会丢了魂似的,她一句气话害得石川闯下大祸。石川憋了一肚子埋怨,见兰妮这个样子,只得忍着。石川说中午要留李助理吃饭,让兰妮准备准备。兰妮依旧不踏实,问,今儿能要回来?石川说问题不大。兰妮说,光要回来不行,一定让杨大撇赔六十块钱,这个便宜不能让他占了。石川没吱声,想,要回来就不错了。
两小时后,黄木和李助理一前一后进来。兰妮抢着问,解决了?黄木说,解决了。兰妮问,这就牵猪?黄木拦住她,先等等。石川看兰妮一眼,兰妮退后了。石川瞅李助理脸色,意识到没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其实,李助理脸色永远那样,看不出什么,石川只是一种感觉。
李助理说,石川,杨大撇要告你哩。
石川差点跳起来,他告我?
李助理说,他咬定猪被强奸了。
石川说,世上没这条法律。
兰妮说,杨大撇故意在那儿等着,他是成心的。
李助理说,那你可以躲嘛,他瞌睡,你偏送枕头。
兰妮还欲说什么,石川使个眼色,她闭了嘴,脸肌一起一跳。
石川说,那就让他告吧。
李助理说,这一告还不拖到猴年马月?他扣着猪,耽误多少生意?
石川的目光触着李助理黑乎乎的脸,明白李助理话未说完。
李助理说,我做了杨大撇的工作,他可以不告。当然,也不能按他的要求赔,一点儿不赔又说不过去,折中一下,赔上六十算了。
兰妮又急了,凭什么赔六十?
李助理偏偏头,并没看兰妮,而是盯住石川。
石川说,这是我丫一口猪的钱。
李助理说,主动和被动有着本质区别。
石川说,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
李助理点点头,我理解你的心情,可老爷们不能意气用事。不就六十块钱吗?丫一口猪就回来了。
石川是不在乎六十块钱,可这是钱的问题吗?石川不说话,脸色一层层僵着,像刷了涂料。
李助理突然问,你回来,谁做饭?
石川说,我请假了。
李助理说,这是两头耽误啊。
石川抽搐一下,顿时坐不住了。他当然不愿意拖下去,那要坏好多事的。
黄木催促,痛快点儿嘛。
石川咬牙,就当喂狗了。眼神含着怨气,李助理竟然占在杨大撇一边,而不是向着他石川。那点儿交情如此靠不住,如发脆的纸张,碰碰就碎。
石川去牵猪,杨大撇一副得意样儿,石川啊,以后常来走走,咱俩也算亲家了。石川恨不得把他舌头拽出来,剁成肉末。
石川早早回到镇上。兰妮嫌石川轻易答应,不停地嚼着石川耳根子,石川呆在家里也没意思。再者,他惦记着食堂。
晚上,镇长回来了,没在食堂吃饭。镇长不在食堂吃饭是常有的事,镇上机关单位不少,请镇长吃饭很自然。如果是过去,石川当然不在意。那晚,石川不那么看了。镇长为什么不到食堂吃饭?这个疑问反反复复在脑里荡着。石川不知道自己究竟闯了多大的祸,不知道对镇长有多大影响,若真如老赵所说可能坏了镇长的前程,石川罪就大了。有一样是可以肯定的,镇长相当恼火。石川后悔死了,愧疚极了。咋就经不住一句话呢?一句话咋就失魂落魄的?兰妮这张烂嘴!不是杨大撇设圈套,兰妮也不会这样。罪魁祸首是杨大撇。想起那六十块钱,石川的心便被炭烤了似的,烫得要冒烟了。不是心疼钱,那几个钱对石川不算什么,那是一枚耻辱的钉子。石川可以把元凶挖出来,镇长不会,镇长只能怪罪石川。石川想给镇长赔个罪,如果镇长允许,还想把昨天的事解释一下。
石川一趟趟去镇长屋外瞅,灯亮着,却没人。十点钟,镇长终于回来,但不是一个人。石川趴在窗底听听,知道镇长在说工作。当镇长不易啊,夜里也消停不了。石川原先以为镇长只是发号施令,后来呆久了,才知不是那么回事,镇长也受气。去年,镇上建农贸市场,征用了一户农家院。那家女人天天到镇长门口骂,说那点补偿还不够盖鸡窝。女人骂得极其难听,把镇长祖宗三代都骂遍了。石川都听不下去了,想镇长肯定也很委屈,她家院子也不是镇长个人占用的。
约两顿饭的工夫,那个人终于离开。石川敲开镇长的门,满怀歉意站在那儿。镇长不允许,石川不敢进去。
镇长似乎有些变化,哪变了,石川又说不上来。镇长没什么意外表情,问,有事?石川迟疑一下,镇长说进来吧。
石川笑笑。这时,他觉得笑其实是一种很吃力的活儿。
镇长问,什么事?
石川不安地说,我给镇长赔罪来了,我……
镇长打断他,你一说我就来气,平时这也行那也行,怎么关键时候……你这是给我难堪!
石川懦懦地,我错了。
镇长说,没想到,我真是没想到。怎么回事嘛!
石川说,我女人让人搞了。话一出口,石川吃了一惊,怎么把这个扯出来?看着镇长渐渐张大的嘴,他明白自己确实这样说了。
镇长追问,你女人让人搞了?
镇长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重重敲在石川心上。石川点点头。
镇长又问,昨天的事?你没报案?
石川吃力地摇摇头。他想解释清楚,那是女人的气话,他听错了。嘴唇错动许久,终是没滑出来。
镇长严肃地说,这还了得,不能纵容罪犯,一定要报案。可不能为了面子……镇长顿住,看石川满脸痛苦,忙问,你怎么了?
石川说,算了,就这么着吧。
镇长叹口气,那就……算了?你们这些人呀。
石川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
镇长说,你不讲,我也不乱讲的。
石川感激涕零地看着镇长。
镇长说,好好干,可别再出差错了。
石川明白,镇长原谅他了。可石川并不轻松,他哄了镇长。若镇长知道真相,食堂的日子就到头了。想想不会的,他又不说,镇长不会知道。但想着自己有那样一桩“秘密”被镇长握在手里,石川又如芒在背。如果不用那样一个借口,也许镇长也不会计较他。镇长一定会给他个改错机会。镇长对石川很不错的。石川能到镇食堂,完全是沾镇长的光。若不是镇长喜欢吃莜面,碰巧发现石川有这么一门手艺,石川挤破头也进不来。一到数九天,总有人给镇长送兔子。镇长都交给石川剥皮,肉留着,皮就给了石川。每年夏天旅游,石川参加不上,镇长总嘱咐小刘给石川五十块钱补助。镇长管着一万多口人,还惦记着石川,这是多大的荣耀?已经过去了,石川没法再对镇长讲第二遍。石川想,只要卖劲干,就是对镇长的报答,就是对过失的弥补。
石川每天费尽心思,尽量让餐桌有些新花样。他能做出莜面鱼子、莜面窝窝、莜面锅饼、 莜面饺子、三下鱼、莜面卷、莜面糕等十多个品种,整个儿一个莜面大全。镇长喜欢吃莜面,别人自然也喜欢。哪个部门晚上加班,不管多晚,只要喊一声,石川马上到位。石川对镇长毕恭毕敬,对别的干部也是毕恭毕敬。
可石川再也找不到如鱼得水的感觉,每天提心吊胆,似乎一不小心就会把那些盘子碟子都碰碎。他发现镇长尽管挺和气,却没了先前的随意。镇长仍记着那次事故,还是知道石川撒谎?再一留神,觉得那些乡干部也有了微妙的变化。先前老石老石地喊,现在则喊石师傅。他们是不是看出镇长对石川冷淡,因而眼里也罩了一冰霜?石川想到自己和杨大撇的较量,想到黄警察、李助理的态度。其实从那天午饭开始,石川的地位就发生了变化。
石川陷入惶恐中。越想平静,越难以平静。越想避免出错,越是出错。县里一个部门要下来检查,老赵提前一天告知石川。石川备好,整整齐齐摆着。睡下,忽然想起还差一样,马上起来去食堂。其实,石川什么都没拉下。他就这样睡了起、起了睡,折腾了一夜。临到炒菜,石川大瞪两眼,还是把白糖当盐了。老赵气得骂,你眼瞎了?连糖和盐都分不清?石川当然分得清,瞎子都分得清,可就是搞错了。接连着,又错了几次,要么把酱油和醋混了,要么把饭蒸过了头。
冬天下第一场雪时,老赵通知石川去会计那儿领工资,中午饭就不要做了。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那一刻,石川脸色灰白,死死盯着老赵,期待那是老赵的玩笑。老赵快和寡妇结婚了,心情爽朗的时候特别爱开玩笑。但老赵不是玩笑,踢踢地上一颗猪头,说,你带回去吧。石川叫声赵管理,顿时哽咽。老赵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早晚有这一天。石川说,给我一个机会,我保证改好……老赵说,你以为这是我的决定?别争了,没用。
石川敲开镇长的屋子,泪眼婆娑,镇长,再让我干一年吧。
镇长说,我得对镇干部的生命负责。
石川泪流满面,给我最后一次机会。
镇长说,我要开会,你找老赵。
石川又去找老赵,老赵已顾不得石川了,他正在培训新来的厨师。是个胖子,一腮肉起码五斤重。石川转身,听胖子问老赵,这是谁?怎么哭丧着脸?老赵答,以前的厨师,不好好干,辞了。石川喉咙动动,终于凝固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