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了两天戏,石川一场也没看。其实,石川挺喜欢看戏,不管古戏还是歌舞。镇上每年赶物质交流会,都要唱戏,石川隔一天去看一场。那时看戏还要票,石川舍不得买,就趴在树上瞅。谁舍得自己花钱买票?也就是杨大撇那种人。杨大撇不但在本镇看,还追着戏班子。在石川看来,杨大撇就不是过日子人。树离戏台远,看不清演员的眉眼,戏台上有几个人还是能看清。上树看的人多,那年一位妇女人树上摔下来,残了。上面再不准人们上树看戏。当时,石川沮丧了好一阵子。石川进镇政府食堂,看戏方便了,却一次也没看过。赶会期间,镇里客人比平时多几倍,一拨接一拨。石川根本忙不过来,老赵得给他找两三个帮手。石川忙,镇干部也忙,得陪酒。好在镇长点子多,将手下分成几组,轮流陪。这样也陪不行,几场下来,个个痛苦得好象吃了毒药。石川甭说看了,想都没工夫。现在有工夫看,却没心气。想到团长是杨大撇,就有一种说不出在厌恶。又是歌舞又是戏,这是什么样的歌舞团?整个一个杂种。
演出结束,黄木留下石川,问石川怎么回事。石川没明白过来,反问,什么怎么回事?黄木说,你把杨大撇衣服弄脏了。石川没想到杨大撇还真找黄木告状了,没想到黄木还真当件事了。石川叫,杨大撇的鬼话你也信?几百?他还几万呢!黄木摁住石川,别嚷嚷,有理不在声高。石川喘着粗气,瞪着黄木。黄木说,杨大撇让你赔呢。石川再次跳起来,我赔他妈个头。黄木说,杨大撇说得出做得出,你不是不知道。石川心里愤怒,神色却有些颓然。黄木说,我劝住了,杨大撇答应不跟你计较。石川说,这么说倒是我不对了,你知道他要干啥?黄木说,不就一碗菜吗?他不是平时那个杨大撇,是咱请来的歌舞团团长,是客人,得尊重人家。石川骂,狗屎。黄木提高声音,我现在是以村长的身份跟你说话。石川盯住黄木,暗骂,村长也是狗屎。黄木说,我得提醒你,你现在不是镇长的厨子了。石川动动嘴唇,垂下头。
如果这次算作交锋,石川无疑又输了。杨大撇演出挣钱,鲁小仙帮厨挣钱,剩下的饭菜也被鲁小仙弄回去。好处让他两口子占尽了。石川呢?虽然出了口气,却被黄木训了一顿。如果石川仍在食堂,黄木还会训他?借给他胆子也不敢,不看僧面还看佛面呢。
一连数日,石川情绪低落。
那天,兰妮从外面回来,进屋就说,杨大撇家的猪生了。
石川干了半上午活儿,饿了,正掰一条麻花吃。兰妮的话如一根绞索,狠狠在脖子上勒了一下,石川噎住,又不愿让兰妮看出来,吃力地吞着,脸憋得通红。终于咽下去,喉咙生疼,好象划破了。
兰妮说,夜里生的
疼痛继续,石川的脸变为灰白。
兰妮说,生了十八个。
石川无言,似乎兰妮的话与他无关。石川对兰妮的说话方式感到恼火,一句话就能说完的事,偏要开分说,屙羊粪蛋一样。她不是故意的就是昏头了。
兰妮说,除了野兽,什么公猪能配出十八个?
……
兰妮说,鲁小仙屁股都乐崩了。
……
兰妮终于转移方向,你怎么不吭气儿?
石川瓮声道,我吭什么?能不让她家的猪下崽?
兰妮恨恨道,我想起就来气。
石川劝,算了,反正过去了。
兰妮叫,凭什么算了?
石川反问,你要怎样?把她的猪捏死?
兰妮回答不上,气哼哼地坐下,脸一鼓一鼓的。
石川出来。他怕给兰妮添堵,只能劝她。就此作罢,当然不甘心。该怎样心里又没底儿。
石川烦乱地在街上转了一遭,转到杨大撇家门外。站在门口,愣怔了好一会儿,想,怎么跑这儿了?给他祝贺吗?正要走开,鲁小仙从对面走来,手里提着什么东西,边走边往嘴里塞。鲁小仙贪吃却不胖,腰扭得麻花一样。
石川呀,怎么不进屋?我家的猪生崽了,十八个呢。鲁小仙一脸得意,好象是她一口气生了这么多崽。
石川拧拧眉头,讥讽,你挺能干的。
鲁小仙没听出来,说,我讨了个催奶的偏方,豆腐拌醋。鲁小仙拎在手里的是豆腐。
石川说,你挺下本儿啊。
鲁小仙说,进来瞅瞅?其实,我挺感激你的。
石川道,我没那工夫。心想,这女人是乐疯了。也是啊,一只猪崽一百五,十八个就是小三千块钱呢,搁谁心里不乐?
把她的猪崽捏死!这个念头在离开鲁小仙的一刹那跳出来。本来是和兰妮的气话,没想到在脑里扎了根。目标就这样明确地竖在那儿,如一块突兀的石头。他要搬掉它。
两天后的晚上,石川潜进杨大撇家,他已经知道杨大撇不在家。杨大撇一年到头在家也呆不了几天。石川对兰妮谎称串门儿,他不想让她知道。万一失败呢?得给自己留后路。女人家,知道太多也不是好事。
石川探出头,还未跳进猪圈,那口母猪便警惕地叫起来。猪圈一半露天,一半带着屋顶屋门。母猪从屋门出来,狂躁地在地上乱窜。石川意识到自己想简单了。母猪一旦生崽就成了母狼,甭说捏死猪崽了,就是靠近也不可能。什么畜生都是这样,做了母亲就比平时凶几倍几十倍。如果跳进去,被撕裂的将是石川。
鲁小仙出来了,她肯定听见了声音。她拉着猪圈的灯,喝斥母猪。鲁小仙已经睡了,头发乱着,衣服随便披在肩上,内裤是红色的,上身穿着粉背心。
母猪狂躁地顶着圈门,要冲出来的样子。圈外垛着几捆树枝,石川正好藏身,鲁小仙看不见他。可石川仍然紧张,母猪一定嗅见了石川的气息,所以才如此狂躁。如果鲁小仙觉出猪的异常,往这边走几步,石川就暴露了。庆幸的是,鲁小仙没任何怀疑,喝斥不住,她跳进猪圈,在母猪身上拍几下,柔声道,别闹了,小心冻坏娃,看它们都跑出来了。
石川咧咧嘴,鲁小仙像哄自己的孩子。没想到这个馋嘴女人蛮温顺的。
母猪不像刚才那么狂躁了,也许有了安全感吧。鲁小仙把母猪关进小圈,并没马上走,而是蹲在门口,一个个抚摸那些猪崽,不知嘴里念叨些啥。
早春的夜晚寒气如针,石川不由缩了身子。鲁小仙感觉不到冷似的,很久才离开。小圈是木板的,上了铁铧,石川看得清清楚楚,一掰就可以打开,但他没敢冒然行事。
院子又陷入黑暗,石川松口气,甩甩僵硬的胳膊,悄然翻出。
第二天,石川感冒了,头重得像压了几十块砖头。真是不经折腾,什么也没干成,倒把自己弄病。好在来得快去得快,一天便好了许多。他对兰妮说去趟镇里,兰妮问他干吗。石川说转转,有些日子没去镇上了。石川当然不是去转转,他想买鼠药。捏死猪崽已经不可能,得另外想招数。狠是狠点儿,也只能这样了。杨大撇毁了石川的生活,石川还不能毒他一窝猪?
镇上石川再熟悉不过,什么地方卖蔬菜水果,什么地方卖五金百货,闭着眼都能摸到。卖鼠药的有好几家,在单在地上摆摊卖的,有捎带卖的,如钉鞋的罗锅,修车的长腿。石川认识他们,他们也认识石川。石川不会找他们买,得谨慎。转了一圈,在医院门口一个摊上买了几包。卖鼠药的是个老汉,石川没见过他。石川问管事不,老汉说甭说耗子了,就是一头猪也能毒死。石川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身后瞧瞧,回头就走。老汉喊,用好再来啊。老汉哑嗓子,像撕裂的纸。
路过镇政府门口,石川的腿好象被拴住,怎么也迈不动。久久望着大门两侧的牌匾,这个地方,他曾经随意进出,现在已经相当陌生、冷漠。石川想进去看看老赵,不知老赵和寡妇结婚没。一辆轿车鸣着喇叭从身边驶过,石川想起什么,慌慌地离开。老赵结没结婚,对石川又有什么意义?况且,身上揣了东西,进这个大门会让他发虚。
一个晚上,石川再次潜进杨大撇家。鼠药已被活进面团,都是背着兰妮干的。母猪又哼叫了,鲁小仙关了小圈的门,听不到母猪的声音了。母猪一死,猪娃一个都活不成。杨大撇可能会怀疑到石川头上,但他有什么证据呢?石川跳进猪圈,一摸小圈的门,傻眼了,圈门锁着。鲁小仙这贼娘们儿,难道察觉了什么?石川拧拧,根本拧不动。朝门锁踹了两脚,悻悻离开。
一连数日,石川都没得逞。想撬开,又觉得痕迹太明显。老虎还有打盹时候,鲁小仙还能天天记得上锁?
又一晚准备离开,兰妮问他去哪儿,石川说串个门儿。兰妮拉着脸,你天天躲出去什么意思?不想看我就明说!石川赔笑,我哪是躲你呀,转转就回来。兰妮喝道,你今天敢出这个门,就甭想进来。兰妮样子很凶,石川还没见过她这样子。石川倒不担心能否进这个门,他明白若今晚离开,兰妮要和他闹好长时间别扭。石川试探着问,要不,咱俩一块儿出去?兰妮说,你找别人浪去吧。
石川留下了,安慰自己,歇一天吧。熄灯后,石川摸进兰妮被窝。很长时间,石川没馋过了,兰妮的冷淡实在倒胃口。没想到那晚兰妮不但配合,而且很疯狂。虽然她一声不吭,可身子蛇一样扭着,石川起起伏伏,好象第一次学游泳,慌出一身汗。兰妮摸着石川汗漉漉的背说,咱好好过日子吧。石川鼻子一酸,紧紧搂住她。那一刻,石川什么也不想了。没一会儿,又被潮水一样的烦乱淹没,脑里全是鲁小仙上的那把锁。他拼命阻止自己去想,那把锁却执拗地横在脑里,后来干脆变成头颅顶在脖子上。石川拧得脖子都要断了,却拧不下来。石川不知怎么回事,他快疯了。
随后几晚,石川呆在家里陪兰妮,可夜色一浓,烦躁便袭上来,如一群黄蜂在耳边翁翁,他的头再次被那把锁夺去。
石川还是找个借口溜出来。不把那群猪崽弄死,石川没准真会疯狂。那夜鲁小仙竟然没有上锁,天赐良机啊。明天早上,鲁小仙嚎去吧。杨大撇不在家,嚎也没人哄她。石川悄悄打开门,忽然想起鲁小仙和猪说话的样子,她的语气她的表情。鲁小仙看到猪圈的惨状,一定会伤透心的。石川犹豫了。杨大撇毁了石川的生活,这一切和鲁小仙没有多大关系,这么做是不是有些过分?鲁小仙爱占便宜,还没讨厌到让人憎恨的地步。石川的手慢慢缩回来。
走了几步,石川又定住,自问,你干什么来了?辛辛苦苦等的不就是时机吗?鲁小仙已经占够便宜,凭什么让她再占?杨大撇策划那个事件,鲁小仙还不是同谋?两口子一个被窝钻着,还有个好货色?凭什么怜惜她?她哪是喜欢猪,是喜欢钱呢。
石川再次靠近小圈门,却再一次动摇。真这么干?鲁小仙会哭成什么样子?杨大撇不在家,谁哄她?
石川反反复复在猪圈外踩着,直至天色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