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小仙把猪崽卖了,卖了很好的价钱。石川终是没下去手。他暗暗松口气,又有些后悔。
那天清早,兰妮和石川干了一架。石川青灰着脸,擤着鼻涕进门,兰妮坐在被子上等他。她满脸倦容,眼睛红得能刮出油,看样子一夜没睡。石川佯问,这么早就起了?兰妮狠狠盯住石川,目光如刀,切割了好一会儿,才冷冷地说,回来了?石川小心翼翼地说,回来了。兰妮忽然咆哮,你他妈还有脸回来?婊子没把你淹死?石川喏喏,你什么意思?兰妮摔过一个枕头,一夜不着家,你还装?去哪儿了?石川说,我串门了。兰妮哼了一声,我知道你串门了,在热炕上串的吧?石川底气不足,胡说什么呀。伸出胳膊,握住兰妮一只手。兰妮猛然甩开,叫,说清楚,倒是去哪儿了?石川说,玩去了。兰妮冷笑,哄鬼吧,在谁家赌了?找证人来!石川作出生气样子,我一年不玩一次,还值得这样?兰妮说,别糊弄我,我脑袋没灌浆糊。逼着石川交代。石川知道她想别处去了,又不敢说实话,在猪圈呆了一夜?说出来,兰妮肯定不信。她相信更惨,石川的脸就成烂鞋帮子了。石川困得眼皮子打架,想眯糊一会儿,兰妮不让,一定让他说清楚。石川裹了被子躺下去,兰妮扑过来撕打。石川忍着,想她打几下就会住手,兰妮把面子看得很重,从来不会闹得左邻右舍都知道,石川了解她。可那天兰妮难以想象的固执,仿佛活不下去似的。石川终于火了,突地坐起,身上的兰妮没防住,从炕上栽下去。石川吓坏了,急忙抱起她。兰妮嘤嘤哭了。石川这儿捏捏,那儿摸摸,兰妮没尖叫,石川的心落到肚里。兰妮没再闹,可好长时间没和石川说话。
石川的报复行动流产,没碰着杨大撇鲁小仙一根头发,伤的却是他和兰妮,这令石川更觉窝囊。
转眼到了夏天。一天上午,石川听见卖酒的吆喝声,拎了空瓶出去。石川虽然不是嗜酒如命,每天总要喝点儿。这也是一笔不小的消费,好在兰妮从不拦他。
卖酒的中年汉子看见石川,便眯了眼。汉子鼻子扁,笑起来鼻子整个贴在脸上。怎样,我没骗你吧?这酒绝对是纯粮酿的。汉子不无夸耀,石川上次就和他买的。
石川抱怨,口感还行,就是喝得太快。
汉子眼睛都没了,鼻子再次消逝,哈……这话我爱听。边舀酒边说,瓶装酒一半是假的,所以每年要喝死人,你听说喝零打酒死人的吗?没吧?外表漂亮的靠不住,老兄,你是真喝酒的。汉子像个聒噪的老鸦。结帐,汉子要二十块。
石川咦了声,不是一块八一斤吗?
汉子说,涨了,一块八的酒再也买不上了。
石川叫,你怎么不说清楚?
汉子说,不就两毛钱吗?一个老爷们儿,至于吗?
石川执意按一块八付他,并且说,我是老顾客了,你得优惠。
汉子说能优惠早优惠了,酒厂涨价,又不是我个人涨的,你去商店瞅瞅,什么东西不涨?四块钱的猪肉涨成六块,一块钱的咸盐涨成一块五,一个烧饼还涨一毛呢,一斤酒涨两毛还多?汉子的鼻子拼命往起跳,鼻孔张大许多。
两人争执着,杨大撇从那边过来。汉子忙问杨大撇要酒不。杨大撇嗅嗅,摇头,我家的酒都没地方搁了。汉子知杨大撇不是成心买酒,又把目光转向石川,别搞了,我让一步,一块九,怎样?一毛钱,再不能少了。
石川不愿当着杨大撇的面开口,杨大撇却不走,看看这个瞅瞅那个,你俩就为一毛钱吵?
汉子纠正,是搞价。
杨大撇说,还不鸡巴一个意思。
汉子说,怎么是一个意思,搞的是和气。
杨大撇问,酒里没搀水吧,小心他告你。
汉子急了,这是正经白酒,告到国务院我也不怕。
石川掏出二十块钱,塞给汉子,拎酒就走。石川宁可挨别人一顿打,也不愿意受杨大撇奚落。你杨大撇是毛坑里的石头,石川愤愤地骂。也就是石川这么骂他。村里谁都知道杨大撇怎么回事,但没人揭穿,也没谁小瞧他。相反,倒有几分敬服。如果杨大撇不把假牛肉卖到镇食堂,石川也不会戳穿。石川想,其实,自己和别人一路货。杨大撇一贯尝甜头,因此腰杆挺得硬梆梆的。若再发现杨大撇搞什么坑蒙拐骗把戏,一定告发他。石川狠狠攥着拳头,那情形,似乎已经把杨大撇攥在手里。
接下来,石川试图搜罗杨大撇造假的证据,但什么也没搜到。得了杨大撇好处的都是杨大撇同谋,当然不会说,没得杨大撇好处的又说不出啥。石川想,杨大撇好这一口,除了领歌舞团游荡,肯定还会干别的,不信捏不住他七寸。
但很长一段时间,石川什么也没发现。
又一个午后,阳光软绵绵地流泄着,没风,但不怎么热。石川拎着锄头下地,没几垄了,让兰妮在家歇着。兰妮说拿着袋子。石川明白是让他拔一袋野菜。兰妮早就和石川说话了,但极其吝啬,一句能说清不说两句,半句能说清不说一句。比如拿着袋子就是半句话。
出村,石川看见一扭一扭的鲁小仙。鲁小仙一手拎着锄,一手拎着水瓶。看见石川,招呼,还没锄完?石川不愿搭理她,唔一声,低头就走。各家的地都是分散的,这儿几亩那儿几亩。鲁小仙在石川身后哼着小曲,她家有块地和石川家的相距不远。
身后忽然哎呀一声,石川不由回头,鲁小仙蹲在地上,龇牙咧嘴捂着脚,哎哟哎哟叫唤。石川暗想,再让你扭!没理她,继续走。听得鲁小仙没跟上来,石川步子就慢了。别是扭坏了吧?再次回头,迟疑片刻,返回去。
石川问,怎么了?扭伤了?
鲁小仙痛苦地说,崴脚了。
石川蹲下去,要紧吗?轻轻一碰,鲁小仙尖叫一声,眼里闪着莹光。
石川说,我扶你回去?
鲁小仙摇头,我得把地锄了。
石川说,脚都这样了,还是回吧。
鲁小仙说,我跪着锄,没事。
石种把鲁小仙搀起,走了几步,鲁小仙软软靠过来。石川的心猛然一跳,轻轻推推,她竖直了,马上靠过来,央求,石川,你把我背到地头行不?石川一口回绝,背不动。鲁小仙声音绵软,不远了,好人做到底么。石川下意识地往四周瞅瞅,重声道,上来吧。鲁小仙爬到石川背上,鼻息拂着石川脸颊,骚痒难耐。石川暗骂,这女人一定是妖精投胎,没报复成她,又让她占了便宜。兰妮看见,不撕了他才怪。
没几步地,很快就到了。石川嘘口气,发现自己湿透了。他蹲下身子,喏了一声,示意鲁小仙下去。鲁小仙没动,胳膊却缠紧了,石川,你这便宜可占大了。石川猛地一挣,鲁小仙闪在地上。石川瞪着她,你什么意思?鲁小仙柔声道,替我锄地吧,你不能白摸我呀。石川的脸顿时青了,鲁小仙根本没崴脚。又让这女人算计了。石川恨道,见你的鬼去吧。
鲁小仙冲他背影说,你不锄,我让兰妮锄。这话如一根结实的绳子,一下把石川的腿拴住。石川明白她说得出做得出。她要是一搅,石川有一千张嘴也辩不清。她太厉害了,知道石川的软肋。
石川一步步逼近,一字一顿地说,我掐死你。
鲁小仙不害怕,笑嘻嘻地说,你这么好的人,不会的,我家的地上了除草剂,好锄。
石川说,我掐死你!
鲁小仙闭了眼,伸长脖子,来吧。鲁小仙脖子很白,越往下越白。
石川触了触,烫了似地缩回手。
鲁小仙嬉笑道,我没说错吧,你是好人。
鲁小仙在地头坐着,石川在地里忙活。石川气得骨头都要裂了,两口子一路货,都会算计人,随便拴个套儿,石川乖乖就钻进来。石川骂自己不长记性,他上鲁小仙的当不止一次了。比如“莜麦事件”。石川借莜麦籽,鲁小仙领他从粮仓装。粮仓在屋里垒着,两面临墙,一面堵着别的家什,只有一条窄窄的过道通过。石川舀,鲁小仙拎着口袋。石川胳膊甩动时碰着了鲁小仙乳房,鲁小仙红了脸骂,你要死呀,占谁便宜?石川绝对不是故意的,忙道,我不是成心的。鲁小仙骂,哄鬼吧,你眼睛早就不老实了,以为我看不出来?鲁小仙嘴里骂,脸上却不恼,石川的心便痒痒的。鲁小仙说,你再碰我一下,我要你一百斤莜麦。鲁小仙似乎在警告,眼神却是鼓励的。石川没控制住,往她胸前抓了一下,并开玩笑,这么值钱?鲁小仙没躲,石川马上缩回。鲁小仙说,记得还帐啊。石川以为她闹着玩,没料秋后还莜麦,她竟然一口咬定二百斤。兰妮不干,明明借一百,怎么过半年就成了二百?鲁小仙说,石川,你可不能赖帐,小心我告你。石川清楚鲁小仙要算老帐。他心虚,哪敢和鲁小仙理论?安慰兰妮,不就一百斤莜麦吗?以后少和这种人打交道。石川羞愧极了,摸一下就摸出一百斤莜麦,金奶也没这么值钱。事隔多年,石川再一次中了鲁小仙的招儿。
锄完鲁小仙的地,已近黄昏。鲁小仙几次喊石川喝水,石川都没理她。石川没锄自家的地,也没拔菜,拎空袋子回了。石川疲惫不堪,进屋先灌一缸子冷水。
兰妮问,菜呢?
石川抹抹嘴巴,没顾上。
兰妮疑惑地盯住他,你一下午忙啥了?
石川说,我半路崴了脚,动弹不了,躺了一会儿,没想到睡着了。
兰妮问,咋不捎个信儿,我去背你呀。
石说,没碰见人。
兰妮叫,不可能,一下午一个人也没碰见?到底干啥去了?
石川说,倒是碰见鲁小仙了,我能让她捎信儿?
兰妮的目光在石川脸上扎了一会儿,石川,你要敢哄我,我和你没完。
这一关总算过了,为哄兰妮,石川装了几天拐。石川窝一肚子火,却无处发泄。那天在街上看见鲁小仙的背影,忽然冒出个恶狠狠的念头,如气球般越胀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