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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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老孟正和妻子逛街,接到了杜雨的电话。老孟有些慌,贼贼地瞅妻子一眼。她正和小贩侃价,没注意老孟。老孟紧走几步,和妻子拉开距离。老孟所站的位置靠近公交站牌,他伸长脖子,假装看牌上的字。杜雨的声音已经不耐烦,说话呀!老孟问,有事吗?杜雨说,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你在哪儿?老孟想象出杜雨的表情,说,我正忙着呢。杜雨说,知道你忙,你在哪儿?杜雨执拗地问老孟在哪儿,老孟应有所警惕,但他急于打发掉杜雨,没往别处想。老孟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又要扫黄了,我正加班呢,突击检查。杜雨说,你撒谎。老孟说,我干吗骗你?我正在音像店门口,你听不见喇叭声?杜雨说,老孟,你抬头,往右看。老孟抬起头,右转。

杜雨站在马路对面,手机还在脸上贴着。

老孟突然尴尬极了,他似乎冲杜雨笑了笑,又似乎点了点头,那一刻他脑子有点儿乱。但有一点儿他是清醒的,他不能和杜雨这么对望,他担心杜雨过来。老孟拽回目光,他的步子有些杂乱,身子还摇了几摇,仿佛背后有猎枪指着。老孟妻子叫王金花,她的长相和花没有任何关系,但后脑勺长年别着一朵,当然不是金花,是塑料的。此刻,王金花已和小贩侃定价格,正回头找老孟,老孟,老孟——。老孟适时凑上去,抱怨,站牌让办证的小广告涂得乱七八糟,什么也看不清。马上就后悔了,王金花并未问他什么,干吗急于辩白?王金花说,这也归你管?你省省心吧。又问老孟,两副五块钱,怎样?皮的。王金花说的是手套,小贩一副要五块钱,硬被她砍下一半。老孟很是恼火,两块钱的手套还能是皮的?还想用得住?稍动一下脑子就能明白,但王金花转不过这个弯儿,或者说,她根本不转。王金花最大的嗜好就是买便宜货、处理货,吃的穿的用的,没有她不喜欢的。没错,那些东西确实便宜,可不能用。王金花二十块钱买的皮鞋,据她说是军鞋,老孟穿三天就开帮了。有一次,王金花喜颠颠地回来,说十块钱买套西服。老孟埋怨,十块钱的西服能叫西服?王金花振振有词,就算料子一般,工钱也值十块钱吧。她让老孟穿,老孟不穿,好歹他也是一科长,穿十块钱的西服,还不让人笑掉大牙?王金花说,试试,试试总行吧。老孟试,王金花拽了一下,一个袖子就成了半截。王金花买回的东西基本用不着,她又舍不得扔,家就搞成了仓库。所以,见她又相中皮手套,老孟没有理由不恼火。老孟说,大夏天的,买什么皮手套?家里不是有好几副么?王金花反驳,夏天买才便宜,留着以后用,说着就要掏钱。老孟生气了,扯起她就走。王金花红头涨脸地喊,干吗呀,放开我。周围的目光立刻扫过来。老孟怒冲冲地说,回家。王金花被老孟拽出一段,她一直喊,老孟受不了那些目光,松开。她又往小贩方向去了。

老孟的脸火辣辣的,像挨了耳光。他沿着马路丫子急走,十多分钟方慢下来。他没有明确的方向,就那么慢慢地走,没人注意他了,他和街上的行人没有任何区别。冷静后,老孟十分后悔,他和王金花撕扯一定被杜雨看见了。他不知自己干吗要冲王金花发火,王金花一向如此,他又不是不清楚。想来想去,还是和杜雨的电话有关,她当场戳穿了他的谎言。怎么这么巧!其实,老孟很少和王金花逛街。昨天晚上杜雨打电话,让老孟赔她逛街,义乌商品街刚刚开业。她说,你那个剃须刀不行了,换个新的吧。连着三个休息日,老孟都和她在一起。那就意味着,老孟连着三个休息日和王金花撒谎。这个休息日,老孟想陪陪王金花。和王金花撒谎,老孟心中有愧。当然,和杜雨撒谎,老孟也有愧意,可……有愧意也得撒啊。他不能分成两半,这是没办法的事。

老孟没回家。中午,他在小饭馆吃了盘炒莜面,喝了瓶啤酒,便去了单位。办公室有床,他常常在办公室午睡。可这个午休与往日不同,老孟心情沮丧,在床上翻了几个滚,没睡着。杜雨和王金花肯定要给他打电话,他想,杜雨先给他打,他就去杜雨那儿;王金花先给他打,他就回家。

电话终于来了,是王金花的。王金花说要包饺子,问老孟吃韭菜馅还是西葫芦馅。王金花的声音里满是讨好。老孟说我不回去吃了,就挂了电话。这时,老孟方意识到他是在等杜雨的电话。吃饭时间到了,杜雨依然没给他打电话,老孟沉不住气,莫非杜雨真和他生气了?老孟在窗前站了一会儿,下楼。

老孟敲门声音很轻,看上去犹犹豫豫的。杜雨给过老孟钥匙,老孟没拿,他说你在我用钥匙干吗?杜雨说我不在呢?老孟说你不在我就不来了。老孟谨慎,拿了钥匙,就意味着他和杜雨是一家人了。没钥匙,至少在心理上,他和杜雨是有距离的。有近有远,在和杜雨的关系上,老孟始终想把握一个度。事实证明,这只是他一厢情愿。

门开了,杜雨站在门口。她刚洗过头发,发丝还滴着水珠。她的脸冷冷的,但没有冷透,冷硬中含着责怨,如冰面上浮着一层水气。

老孟说,什么意思,让我在门外站着?

杜雨说,我以为你是路过呢。

老孟挤进去,顺便把门带上。老孟想抱杜雨一下,杜雨已扭转身。老孟便讪讪地坐了。杜雨坐他对面。往常,杜雨总挨他坐,要么干脆坐他腿上。老孟看杜雨,杜雨看老孟,两人谁也不说话。杜雨还在生气,老孟则想不出说什么。老孟想,我数一百下,她要不出声我就走。他没数到五十,杜雨扑哧笑了。而且一发不可收,几乎滚到地上。

老孟莫名其妙,有什么好笑的?

杜雨说,蛤蟆张嘴还能吐个泡泡,你连蛤蟆也不如,干张嘴不出声。

老孟说,好啊,你骂我!乘机隔肢她。杜雨先是躲,后来就钻进老孟怀里。

老孟躺在床上,四肢很随意地叉开。很放松的样子,他不再担心杜雨生气,只要某个地方亲密了,什么气都能蒸发掉。杜雨也懒洋洋地躺着,不知她想什么。老孟说,我饿了。杜雨坐起来,但她没有给他做饭,而是盯住老孟,仿佛怀疑老孟偷了她的东西。

老孟说,搞错了吧,我不是老孟。

老孟的幽默没什么效果,杜雨还是原样。

老孟问,怎么了?

杜雨问,不加班了?

老孟说,加完了。

杜雨突然喊,老孟!声音很高,老孟吓一跳。他皱着眉说,你这是干吗呀?

杜雨问,你干吗跟我撒谎?

老孟说,我真有事。

杜雨说,有事你就说有事,不就陪老婆逛个街吗?你也太能编了吧?

老孟无奈地说,不是怕你不高兴吗?

杜雨说,我就那么混?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老孟摆手,算了算了,是我不对。

杜雨问,承认错误了?

老孟说,我认错,认罪,请组织宽大处理。

杜雨说,光认错不行,得罚你。

老孟问,怎么个罚法?

杜雨说,罚你留下过夜。

老孟嘿嘿笑,我服从。

杜雨在他额头上亲一下,下楼买饭去了。老孟躺在那儿,仍然不想起来。老孟很少在杜雨这儿过夜,如果过夜,他得提前一天和王金花打招呼。他的借口是出门。他出门,王金花就不再等他,否则,王金花就眼睁睁等着。有时,老孟挺恼火,说你睡你的,等我干吗?王金花说,你不回来我睡不着。老孟无奈,他不能阻止王金花等他,就像不能阻止王金花和小商贩砍价一样。王金花的等待对老孟是无形的压力,除非借口出门。今天,王金花知道老孟没出门,她肯定要等。老孟想给她打个电话,可忽然想起她在街上叫喊的样子,狠狠心关了手机。

两人吃过饭,看了会儿电话便躺下了。老孟没想到杜雨再次把那个问题抛出来,问老孟为什么骗她。老孟说,我不是说过了吗?杜雨说,你说过什么,我想不起来了,你再说说。老孟说,我无话可说。杜雨问老孟是不是经常骗她,比如上个月,她打电话约他吃饭,他说来了检查的,他得陪客。老孟很是无奈,怎么会呢?那次真有检查的。杜雨问,没哄我?老孟说,你不信就算了。杜雨说,不是我不信你,是我太相信你了。我没想到你这样,如果我不是在对面盯着你,你肯定不会承认。你知道我那一刻什么感受吗?我太伤心了,我伤心透了。我的前夫就是天天鬼话,我恨别人跟我撒谎。杜雨的眼泪下来了。老孟心里很堵,可杜雨一哭,他又很愧疚。杜雨又撒娇,老孟,我图你什么,就图你这个人,我也是贱,太在乎你了。老孟说,我也在乎你。杜雨叫着老孟,把老孟抱紧。

老孟有点儿困了,如果在家,他早就睡了。可杜雨说着话,老孟不能睡,只得有一搭无一搭地应付。杜雨提议睡觉时,老孟却没了睡意。翻了几个滚,还是睡不着。老孟想,糟了,别是又犯失眠了吧?越着急越睡不着,越睡不着心里越烦。中途他上了趟卫生间,一瞅表,两点。老孟再次躺下,杜雨问,睡不着?老孟嗯了一声。杜雨说,我也睡不着,喝点儿酒吧。

老孟和杜雨靠在床头,每人手里一罐啤酒。

杜雨说,老孟,说说你妻子吧。

杜雨不是第一次说这个话了,每次老孟都会岔开。他不想和杜雨说王金花。杜雨干吗要打听他的妻子?老孟不理解。老孟问,这几天生意怎样,还行吧?

杜雨说,打什么岔,我问你呢?

老孟说,妻——子,就那样呗,有什么说头?

杜雨说,她蛮厉害么。

老孟格登一声。老孟又羞又气,没接杜雨的话。

杜雨说,难为你了。

老孟说,再拿几罐,一罐怎么够。

凌晨,床头摆一长溜啤酒罐。杜雨说酒喝多了,睡会儿吧。老孟怕睡过头,不敢再睡,他洗把脸,从杜雨家出来。杜雨还在床上窝着。老孟昏头涨脑,这一夜实在糟糕透了,没睡觉倒在其次,主要是心累。被杜雨审来审去,他还得变着法子哄她。

老孟在单位眯了一会儿,想起包在家里放着——包里有材料。老孟打车回家取包,一进门,王金花从沙发上弹起来,怎么才回来?她眼睛发红,一脸倦容。老孟怔了怔,想说什么终是没说出来。王金花问,吃了饭没?我给你煮饺子。老孟目光落在茶几上,王金花到底还是把皮手套买回来了。老孟说吃过了,夹起包就走。王金花在背后喊什么,大约问他中午回来不。

老孟边走边打呵欠,那个念头随着呵欠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