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孟其实不老,四十五岁,正值壮年,只是脸黑了点儿,额头皱纹多了点儿。老孟现任职务是文化局稽查科长,两年前提拔的。四十多岁熬一正科实在不算什么,老孟也不是很看重。老孟本性散淡,没官欲,不像别人为一官半职勾心斗角,甚至不惜头破血流。老孟不争不抢,所以宣布他当科长他很意外。虽然不看重,但老孟还是蛮高兴,到手还是要珍惜的,绝不会做出不屑状。当了一阵子,老孟渐渐尝到了这个科长的好处,除物质上的,还有心理上的。尤其是下去检查,哪个人不看他的眼色?但真正让老孟自豪的,并不是这个科长职务,而是儿子。那一年,他的儿子夺得皮城高考文科状元,被北大录取。同事的眼珠子几乎粘满老孟脑门,老孟,你行啊。老孟嘿嘿笑。他知同事嘴上说他行,心里是纳闷的,老孟这副样子,怎么会有这么优秀的儿子?有的则说,老孟,你女人够厉害啊,给你生这么个儿子。老孟也是嘿嘿笑。如果他们见了王金花,不磕掉牙才怪。
那一阵儿,老孟的眼睛总是眯着,好象被喜气挤扁了。他确实知足,儿子,职务,……妻子。想到王金花,老孟稍稍顿了一下,但还是坚定地把王金花列入其中。王金花是个过日子女人,不打麻将不上歌厅,几乎没和别的男人在外吃过饭。几年前,王金花所在的棉纺厂倒闭,她没再找事干,在家一心一意侍候老孟父子。老孟基本不干家务,那点儿活还不够王金花一个人干。当然,王金花的毛病也不少,除了看见处理货迈不动腿,还爱管闲事。原先住平房,听见有人吵架,她一准过去。有一次王金花眼眶挨了一拳,成了熊猫眼。现在住楼,王金花叫不开门,没了劝架机会,但小区有什么事,她肯定第一个出面。王金花心肠热,但用不到正经地方。还有,王金花爱吃蒜,嘴里总是飘着怪味。她睡觉打呼噜……但哪个人没毛病呢?王金花最大的贡献是给他生了个优秀儿子。与她的贡献相比,她的毛病实在不算什么。所以,老孟没嫌弃过王金花,就是有了杜雨也没嫌弃过王金花。基本可以这样说,老孟不是因为嫌弃王金花才找杜雨的,虽然老孟曾用王金花作为借口,但那不是本质原因。
究意是什么原因让他和杜雨走到一起?这也是老孟一度思考的。
老孟一直以为自己过得很好,直到那次聚会。在皮城的几个同学,有混的好的,有混的不好的,老孟呢,他觉得应该占中间,不好也不坏。做东的是刘元。刘元是老孟上铺,和老孟关系不错。刘元能折腾,上了几年班辞了,但一直没挣上钱。现在,他在一家医药公司当销售经理,管下面两个县。聚会嘛,除了喝酒,就是海阔天空地聊。刘元提出一个话题,在座的每人讲一个和妻子以外的女人的故事。刘元说话挺狠,不能隐瞒,谁瞒谁是四条腿。刘元第一个讲。刘元说,和我好的女人不少,但有一个挺特别。别的女人是我搞到手的,这个呢,是她把我搞到手的。接着讲那个女人怎么勾引他,怎么上床。
老孟挺吃惊,没想到刘元还真敢讲,甚至不放过细节。刘元没一点儿不好意思,倒是老孟的脸隐隐发烧。大庭广众之下,讲这种事毕竟难堪,就算都是男同学。更让老孟吃惊的是,在坐的都有外遇,就连其貌不扬、被同学冠以“耗子”的丁刚也有。
最后轮到老孟,刘元说,老孟,你讲个猛的。又对众人说,别看老孟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关键时刻下手狠着呢。众人一笑,都盯着老孟。老孟声明,我没有,讲不出来。刘元说,那不行,咱可有言在先,不能赖。老孟说,我真没有啊。老孟并非搪塞,除了王金花,他确实没和第二个女人有过关系。但没人信,七嘴八舌围攻老孟,老孟不够意思,大家剖心剖腹,老孟遮遮掩掩,太假,不够爷们儿。刘元更是不依不饶,说平时都是我护你,今天不行,你不说就是不把大家当兄弟。老孟脸红脖子粗地说,我罚酒行不行?刘元干脆地说,不行,必须讲,编也要编一个。老孟没有想象力,情急之下更编不出来。搜刮半天,总算想起一个暗恋过的女人。老孟讲得干巴巴的,因为两人手都没拉过。
众人很是扫兴。刘元问,真没有?老孟发誓,谁有谁就是孙子。话出口方觉不对,这不是把大家都骂了么。刘元追问,现在也没个情人什么的?老孟说没有。刘元说,如果你隐瞒,就太不够弟兄了,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可这样一来,问题更严重。老孟,你怎么连个相好也没有呢?刘元责备老孟落伍,仿佛老孟没相好就是对不起大家。老孟只是嘿嘿笑。刘元还给老孟下命令,赶紧找一个。
老孟只当玩笑。过了几天,刘元找老孟办事,老孟留他吃饭。席间,刘元突然问,你找了没有?老孟懵住,找啥?刘元严肃地说,别装啊。老孟明白过来,说,我是那样的人么?刘元正色道,你什么意思?找一个就是品德有问题?你看我品德有问题吗?老孟只好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找一个没意思,自己家里有么。刘元说,错,大错特错。家里有是家里的,等你找上就知道了,那感觉就是不一样。身体和心理的感觉都不一样。男人要想防止衰老,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情人,情人能激发男人的活力,让男人年轻。实话告你,我已经换过五个情人了。你这么老相,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缺少活力,所以,你要以快补晚。再说了,人活在世上,要讲究生活质量。不错,你老孟有个好儿子,工作也挺顺心,可你回头想想,儿子大了总要离开你,工作再顺心也有干到头的时候,属于你自己的有什么?什么也没有,连回忆也没有。咱们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到五十只是眨眼的工夫,再一眨眼,又一个十年就过去了,老孟,等你六十岁的时候,想干也干不动了。那个时候,你只有后悔。不想落下后悔,只有抓住现在。现在的政策多宽松啊,只要别犯法,想干啥就干啥。刘元口若悬河,一副导师模样。老孟笑笑,问,非得有吗?刘元不容置辩地说,必须有,你留意看看,身边的男人哪个没有?老孟,别看你是正科干部,活得太可怜了。
老孟依然微笑,心却被狠狠地刺了一下。第一次有人把可怜这个词用在他身上。老孟的优越感本来是地基稳实的塔楼,现在则像倾斜的残墙,随时要坍塌。
老孟真的留意了。这一下吃惊不小,周围的人果然有着另一重生活。比如老孟的副手宋祥。宋祥比老孟小两岁,当时为当这个科长没少跑,老孟不知为什么跑的人没当上,他这个没跑的却当了。有个女的常来找宋祥,宋祥介绍说是他表妹。表妹一来,宋祥就请假,陪表妹上医院。老孟想,自己真是笨啊,竟被宋祥拙劣的演戏蒙住。宋祥和所谓的表妹不是去医院,而是偷情去了。
这一比,老孟还真觉得自己的生活缺少点儿什么。想想刘元的话,似乎是对的。老孟脑里浮出杜雨的面容。老孟是检查时认识她的。杜雨那儿卖盗版光盘,怕罚,请老孟吃饭。后来,杜雨又约了老孟两次,一次喝茶,一次吃饭。老孟再愚钝,也能有所感觉。但老孟严守防线,对她的暧昧装糊涂。老孟不想弄到一地鸡毛,麻烦,名声也不好。经刘元一番输灌,老孟看问题的角度变了。有相好正常,没相好窝囊。至于王金花,他一如既往,对她就不是背叛。老孟明白,只要他主动一点儿,和杜雨就会发生故事。
老孟跃跃欲试了。但老孟依然是老孟,什么也没干。他仍然犹豫,迈出这一步,他就不是原来了。他还担心,不知以后还会发生什么。
那个阴雨天,老孟百无聊赖地翻一本杂志。宋祥陪表妹看病去了,科里的小李正忙着谈对象,此刻也没了影踪,只有老孟没地方去,除了回家。老孟觉得自己真是可怜。丢掉杂志,老孟想打个电话。他不知打给谁,随意摁几个键,却拨通了家里的电话。王金花问老孟干啥,老孟怔怔,问王金花做什么饭。王金花说包饺子呗。老孟喜欢吃带馅的,家里的主食多是包子饺子。王金花等不见老孟说话,就说,今儿下雨,韭菜贱得很,一块钱一大堆。王金花买菜更喜欢便宜的,每天往回拎一堆,乱糟糟的。有时菜烂得厉害,整个屋子都是臭味。老孟让王金花拣中等的买,王金花说省下的就是攒下的,孩子念书费钱啊。她这么一说,老孟就无话。儿子上大学有了奖学金,不那么费钱了,老孟不让王金花再买处理菜,王金花不听。现在,王金花竟然拿这个讨巧,老孟忽然就生气了。老孟生气就不回家吃饭。
老孟望着窗外,想,真他妈没意思啊。
后来,老孟给杜雨打了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