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一凡是用情书征服李叶的。当时，柳一凡大学毕业不久，是县城一所中学的教师，李叶是一家商店的售货员。柳一凡第一次见李叶是和一个同事去买床单。那位同事很挑剔，李叶非常耐心，那位同事挑了半天，买哪块儿却难以定夺。李叶向他推荐了一块深蓝色带大红色方格的，说这块床单经脏，样子也大方，对单身男教师很合适。李叶长相并不出众，她单薄的身子也不符合柳一凡对女性的审美标准。李叶嘴角上挑，就是板着脸也使人感觉她在笑，大大的眼睛里不时漾出狡黠的神情，很调皮的样子，这使她的脸有一种异样的光彩。她声调平和，姿态优雅大方，柳一凡被李叶迷住了。他先是一天一趟往商店跑，然后一天两趟。每次去，柳一凡都要买瓶辣酱。只有买东西，他才可以和李叶说话，李叶觉察到柳一凡的用意，拿给柳一凡辣酱时，脸总要红一下。柳一凡和李叶熟悉后，试着约了李叶两次，都被李叶拒绝了。柳一凡就用情书发起猛烈的攻势。和买辣酱一样，先是一天一封，然后一天两封。柳一凡的文字功底就是写情书练出来的。李叶渐渐招架不住，举手投降。
柳一凡赢得了李叶的芳心。那一阵子，柳一凡阳光灿烂，走路风似的，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柳一凡和李叶的事遭到了李叶父亲的强烈反对。直到此时，柳一凡才知道李叶的父亲是商业局长。李叶父亲嫌弃柳一凡是农村来的，嫌弃柳一凡的教师身份。计划经济时代，商业局长举足轻重。当时，李叶已完全被柳一凡俘虏，虽然没寻死觅活，但很明确地表示，非柳一凡不嫁。商业局长奈何不了宝贝女儿，妥协了。但他提出来，柳一凡必须改行，他不希望自己未来的女婿是教师。在李叶父亲的安排下，柳一凡进了县委办公室。
柳一凡的命运就此发生了变化。
一个人完全可以改变另一个人的命运，柳一凡相信这句话。在柳一凡的生命经历中，有两个至关重要的人物，一个是那位傲慢的商业局长，另一个是崔文库。当时，崔文库是县委副书记。服侍崔文库有生活秘书和工作秘书，这种事轮不着柳一凡。几个月后，崔文库工作秘书患了肝炎，柳一凡暂顶了上去。说暂是因为崔文库不打算让一个资历浅的人当他秘书。期间，柳一凡随崔文库下乡搞调研，晚上住在村部。正是秋末冬初，屋内没生炉火，很冷。柳一凡把自己的被子搭在崔文库身上，他则趴在那儿吭哧吭哧写调研报告。说实话，柳一凡是担心自己完不成任务，他的乖巧是无意的。清早，崔文库看看身上的两张被子，看看柳一凡写完的调研报告，目光里多了一层赏识。不久，柳一凡成了崔文库的正式秘书。工作和生活是没法分开的，柳一凡不光在工作上，在生活上也竭尽秘书职责。柳一凡无意中摸到了乖巧的秘道，这在工作中至关重要。崔文库多次说柳一凡悟性高，肯定有出息。
一天，崔文库突然提出要给柳一凡介绍对象。柳一凡被崔文库的话搞愣了，他和李叶已进入白热化阶段，只要有空柳一凡就往李叶那儿跑，而且他已在李叶家吃过几顿饭了。柳一凡觉得崔文库好像给一个已婚男人介绍对象一样，这是不可想象的，崔文库最起码应该问问他有没有对象。正是由于这种心理，柳一凡没有拒绝，没有把他和李叶的事说出来。柳一凡忽略了一点儿，他面对的不是一个普通人，而是县委副书记。崔文库倒也开诚布公，他说女方是人大何主任的女儿，毕业于某重点医学院，高中时补了几年，医学院一念就是五年，家庭好，自身条件也优越，高不成低不就，眼看跨过三十岁大关了，家人才急了。何主任要崔文库从政府公务员里选一个，有没有背景没关系，重要的是有可塑性，值得栽培。崔文库表情严肃，口气不像介绍对象，而是宣布一项决议。他说柳一凡极有前途，这件事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柳一凡依然没说话，但准备将有了对象的事说出来，他没有及时说，是因为考虑怎么说合适。这时，有人敲门进来，崔文库对柳一凡说，那就这样。
柳一凡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让。他已考虑好了怎么说，这样既得体，又不伤崔文库面子，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两天后，崔文库让柳一凡替他家换煤气，然后留柳一凡吃饭。崔文库家里多了位姑娘，脸很白净，身材极好，穿一身雪白的休闲服，走起路来纤细的腰肢扭动着，如玉树临风。崔文库介绍她是何主任的女儿何仙，柳一凡才意识到这是崔文库安排的一个相亲场面。柳一凡慌了神，那句话跃跃欲试，几次溜到嘴边，又被他咽回去。他明白，此时说出来，不但伤了何仙，而且会让崔文库尴尬。柳一凡扫视着何仙。何仙的确漂亮，只是面无表情，冷艳，高傲，像个冰美人，拒人于千里之外。何仙话很少，两个小时总共说了不到三句话。饭后，崔文库让柳一凡送送何仙，到何仙家门口，何仙竟邀请柳一凡去家里坐坐，这是他没想到的。柳一凡看出来，何仙对他是有好感的。柳一凡借口有事，没进去。
柳一凡知道不能再拖了，他必须向崔文库说清楚。柳一凡一进屋，崔文库便笑眯眯地说何主任打过电话，何仙同意了。柳一凡突然慌了，他结结巴巴地说自己有了女朋友，崔文库的脸顿时沉下来，小柳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既然有对象，怎么不早说？现在何主任都点头了，你让我怎么交代？柳一凡心想，这怎么能怪我？你没给我说话机会。柳一凡小心地选择着措词，一再解释。崔文库说，这是你的自由，谁也不能强迫你，只是你这种做法欠妥当，何仙不是嫁不出去。噢，对了，我先给你透个风儿，年底要调整几个科长，这是个好机会。当然，感情的事，你自己最清楚，你掂量着办。何主任那儿，就让我窝回脖子吧。
那一夜，柳一凡抓着头皮琢磨着崔文库的话，陷入了两难境地。如果选择李叶，他的政治前途肯定就断送了。无论是崔文库，还是何主任，哪一个都能轻而易举地把他像废纸一样塞进墙缝。选择何仙，那就践踏了自己的感情，他怎么面对李叶？柳一凡已经学会理智地思考问题了，反复权衡着两种选择的利弊。这时，一个问题摆在他面前：如果自己前途黯淡，那位商业局长还让李叶嫁给他吗？柳一凡不寒而栗。都是那个该死的家伙，如果不是他从中阻挠，柳一凡怎么会遇到这样的麻烦。柳一凡的想法显得不够意思，他对跳出教师行当还是欣然的，可他无法扼制对李叶父亲的厌恶。尤其现在，他的厌恶越发强烈。柳一凡想起第一次去李叶家做客的情景。那位商业局长傲慢而无礼，尤其看柳一凡的眼神，审视、挑剔，似乎要把柳一凡的肠子刺破。柳一凡很不舒服，恨不得掐死他。可是为得到李叶，他不得不卑躬屈膝，不得不对商业局长假笑。
经过再三权衡，何仙浮在了上面。柳一凡知道，这对李叶是残酷的，对何仙则是残忍的，但鱼和熊掌不能兼得的道理，柳一凡明白得很。那几天，柳一凡没去找李叶，李叶打电话，柳一凡称自己有事。柳一凡像生活在地狱里，迅速消瘦。
柳一凡最终下了决心，他对崔文库说了自己的选择。
崔文库拍拍他的肩，你会有出息的。
这是柳一凡第一次违背自己的意愿。很久之后，柳一凡才明白，崔文库把柳一凡当作了他政治生涯的一个棋子。崔文库的处境有些艰难，需要何主任的力量，柳一凡和何仙的婚姻使他实现了自己的目的。柳一凡对崔文库有看法，但并不怨恨他。确如崔文库所言，柳一凡选择婚姻就是选择前途。而崔文库对柳一凡也倾注了心血，柳一凡的每次升迁，崔文库都起着重要作用。无疑，柳一凡成功了，可他的情感却从此葬送了。
柳一凡对李叶怀着深深的歉疚，他不敢面对李叶，不知怎么对李叶说。他明白，拖得愈久对李叶伤害越深。柳一凡用整整一夜的时间，写了一封绝交信。没有当面交给李叶，而是通过邮局寄出的。
两天后，李叶约柳一凡在烈士陵园见面。
柳一凡按时去了。踩着枯叶，柳一凡瘆得头皮都木了。李叶从树后闪出来，柳一凡险些叫出声。
李叶直视着柳一凡，她的神情有一些迷茫，也有一丝嘲弄。
柳一凡心虚地笑笑。
李叶扬扬手里的信，这是怎么回事？
柳一凡不知怎么回答，躲闪着李叶的逼视。
李叶问，告诉我，她是谁？
柳一凡说，是……是……何……
李叶冷笑道，是人大主任的女儿？你这个枝攀得够高的，忘了你是怎么改行的？
柳一凡说，对不起。
李叶眼里迸出几许愤怒，少来这套，当初你是怎么对我说的？你的心让狼掏了？
柳一凡脑袋嗡嗡响着，过飞机一样。
李叶尖酸而刻薄。柳一凡欺骗了她，她骂得狠，柳一凡心里才能好受。可李叶并没有再骂，她竟然笑了，柳一凡骇然。李叶板了脸说，你别害怕，我还不至于因一个无耻的家伙发疯，如果我父亲明天当了县长，你肯定要跪下向我求婚吧？
李叶的话像锋利的刀子，一下刺中柳一凡的心。他甚至听到了汩汩的流血声。
李叶直视着柳一凡的眼睛，轻轻地说，你真让我恶心！突然扬起手，把那封绝交信摔到柳一凡脸上，转身而去。
柳一凡慢慢闭上眼睛。他以为会有眼泪流出来，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