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接杜梅时，杜梅正望着大淖发呆。大淖几十亩见方，平悠悠的淖水如一面大镜子。几只鸭子在淖水里追逐、嬉闹，水面上偶有泡泡冒出，那是淖里的黑背鲫鱼在呼吸。
杜梅已站了很长时间。她最终没有放弃二十里垴包，经过两天的考察、思考，想出了养鸭子这条路子。当然，杜梅也和老倪论证过。这符合二十里垴包的实际情况。就像一个身体极度虚弱的汉子，当前的问题不是吃什么补药，而是怎么把肚子填满。杜梅担心自己的想法通不过，这毕竟不符合上面的意思。在政界混了这么多年，她深知“上面的精神”与实际的差距。任何一个从政的人，在二者之间选择，前者永远是第一位的。自己反其道而行之，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通过通不过的问题。而且，这样一来，就可能输给任晓明，杜梅有些不甘心。
小李停了车，远远地等着杜梅。小李知道杜梅在思考，她的样子很专注。
小李掏出烟，点了一支。
杜梅回头看见小李，竟是一脸的茫然。
小李冲杜梅笑笑。杜梅走过来，和小李打招呼，来啦？
小李连忙把烟丢掉，说，让杜县长回去开会呢。
杜梅上了车，说，我去道个别。
小李照例在村口停了车。杜梅走到英子家门口，望了望喜鹊窝，然后走进去。一进门，英子奶奶就问，杜县长要走了？杜梅有些吃惊，英子奶奶好象窥见了杜梅的神情，解释，我眼睛不好使，鼻子、耳朵都灵着呢。杜梅说要回去开会。英子奶奶抓住杜梅的手，然后在杜梅身上摩挲着。杜梅低声说，英子妈的事，我会打听的。英子奶奶的嘴瘪了一下，这成啥了，啥事都麻烦你。杜梅说，我又不是外人。英子奶奶说，可你是县长，你忙啊，杜梅鼻子突然酸酸的，急忙出来。
一路上，杜梅的情绪都很低落。她简单地问了小李县里的情况，然后就闭上了眼睛。
下午，在政府小会议室召开了由大班长主持的实施小康工程进展汇报会。大班长第一句话就说，省里的扶贫款已到了。然后，有意停了一会儿，看大家的反应。其实，这已不是新闻了。大班长接着说，这笔扶贫款不平均分配，不平均发放，必须有项目，有论证，按项目的规模发放，论证理由要充分。
接下来是汇报，但没人开口。大班长扫视一圈，点名让管城建的刘副县长先汇报。因为要论证，汇报的人难免带些激情，很有些雄辩滔滔的味道。大班长很兴奋，不断地投去鼓励的眼神，偶尔也询问几句。
杜梅在本上写着每一位副县长的构想，暗暗地做着比较。轮到任晓明时，任晓明先望了杜梅一眼，那是一种稳操胜券、胸有成竹的眼神。杜梅耷拉下眼皮，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耳朵却竖得直直的，生怕漏掉一个字。
任晓明的项目是养殖小尾寒羊。任晓明的论证突出了几点：一、小尾寒羊是饲舍养殖，符合退耕还林还草的精神；二、小尾寒羊繁殖能力强，见效快，一只小尾寒羊每年可产3—5只；三、小尾寒羊抗病能力强，成活率高。任晓明讲了自己的设想，他说一户购买30只种羊，两年后就可以发展到二三百只。
杜梅窥了大班长一眼，见大班长的眼睛渐亮，充足了电似的。
任晓明讲完，大班长当即加以肯定，并讲了自己的意见。
杜梅是最后一个汇报的。她先讲了自己在二十里垴包考察的情况、感受，然后才奔到主题上，讲得很动感情。用这种迂回战术，杜梅颇费了番心思，她想通过铺垫，打动大班长和各位副县长。
听完杜梅的汇报，会场上是长时间的沉默。杜梅觉察到会场的气氛有些沉闷，有些尴尬，明白自己没有打动人，或者说这些人不让她打动。这样一来，她的努力便成了一种错误，一种不识时务。杜梅补充了一句，我在二十里垴包住了两天，做了充分的调查研究。
大班长首先打破沉默。口气颇不客气，你那个养鸭子工程，规模是不是小了点儿？
杜梅说，这是今年的计划，明年还可以调整。
大班长说，选点儿也很关键，最好选经济基础好、村民素质高的村子搞。
杜梅见大班长脸有不悦，想了想，把争辩的话压了回去。
大班长说，这个问题下来再说吧。然后大班长进行总结。大班长说，实施小康工程是我县今年的重点工作，必须抓好。当然，要干好这项工作我们做领导的首先要解放思想，胆子要大，步子要快，不要麻布裹脚迈不开步。要敢想，敢说，敢干……
大班长的话明显是针对杜梅的，众人有意无意地瞟着杜梅。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固执的杜梅，他们难以理解杜梅的固执，因此对杜梅的固执也就不屑一顾。大班长的反应是杜梅预料中的，但她没想到大班长如此不留情面。
杜梅是最后一个走出会议室的。众人散去，她一个人又坐了一会儿。大班长没留情面，说明他真生气了。补救措施当然有，那就是顺着大班长。杜梅不是没做过违心的事，可这一次，她实在拗不过自己。
公务员进来打扫会议室，见杜梅在座，提起水壶为杜梅倒了杯水。
杜梅看看左右，缓缓站起身。
回到办公室，翻了一会儿报纸。过了七点半，杜梅去找大班长。大班长家在市里，平时住宿舍。
杜梅敲了敲门，然后静等着。
大班长拉开门，见是杜梅，稍稍有些意外。大班长没有流露太多的表情，很客气地让杜梅进屋，问她吃过饭没有。杜梅说吃过了。
大班长那盆君子兰开得正艳。杜梅再次提起养花的话题。大班长说，是别人的功劳，我没经验。
杜梅说，你那么忙，哪顾得上自己养。扯了几句闲话，杜梅小心翼翼地绕到正题上。
大班长说，今天的事我说得过火了，我就这个脾气，你不要往心里去。
杜梅忙说，今天的事是我不对，我是来向乔县长道歉的。
大班长淡淡一笑，讨论问题难免有磨擦，这是好事，讨论的过程就是肯定与否定的过程，也是接近真理的过程，你有你的理由，完全可以陈述，说不上道歉不道歉，都是为工作的事嘛。
杜梅笑说，我还想陈述我的理由。
大班长说，你讲吧。
杜梅的陈述没带一点儿感情色彩，她把水分挤掉了，每一句都是干货，但又不是干巴巴、冷冰冰的，字字如珠，非要敲出声响不可。
大班长听杜梅讲完，说，二十里垴包那个村子我去过，经济底子确实不行，是该发展，可以养鸭养牛养其他的什么，也可以开发矿产，可县里交给你的任务，你必须完成。一个县长一个小康村，这是铁任务。
杜梅说，我听乔县长的，不过，二十里垴包那个地方，没点儿贷款，怕是啥也搞不起来。
大班长顿了顿，说，原则上这笔扶贫款主要用于小康工程，但二十里垴包这种情况特殊，可以考虑。
杜梅说，太感谢乔县长了。
大班长说，这是我们份内的工作，谈什么感谢。
杜梅起身告辞。
杜梅看看表，从进屋到出来总共四十分钟。大班长留了活口，可能性就很大了。她知道大班长不可能一下子答应她，这是领导的缓冲策略。杜梅欣喜之余，心里又冒出一些很复杂的东西。前几天她苦心经营钓马老板，现在又煞费苦心钓大班长，她说不清她这个副县长扮的是什么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