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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杜梅在开门时就有了某种预感。她家的大铁门上留了一个半尺见方的小门,在家里可以朝外锁门,若在外锁门,大门和小门都可以锁,可是从里面锁外面只能锁大门。现在,她家的大门上只挂了一把锁。杜梅开门时就想,薛大兵在家,他还锁门干啥?杜梅的疑惑闪了一下,便如一缕轻烟荡去。

那种被人津津乐道的戏剧性场面竟然真的被杜梅撞上了。

薛大兵和一个女孩在胡闹。

杜梅愣怔了半天,怒气才一点点儿泛上来。

那女孩也不过十七八岁,头发一半黄一半红,嘴唇血一样红,眼圈煤一样黑,一看就知道是野鸡。

薛大兵竟然把鸡带到了家里。她,一个副县长的家竟然成了鸡窝。杜梅的身子渐渐哆嗦起来。

薛大兵有些慌神,那个小姐却镇定自若,竟然朝薛大兵要烟。薛大兵骂,要你妈的鬼,还不快走。小姐说你还没付钱。薛大兵叫,你知道她是谁,她是副县长。小姐闻言脸色一变,胡乱收拾了一下,逃掉了。

杜梅竭力控制住,没让自己歇斯底里,可她的脸却纸一样白。

薛大兵说,你回来啦。

杜梅骂,你这个畜生,竟然把鸡带到家里。

薛大兵辩解,我也是为你好,在外面被抓住,罚款不说,还影响你的名声。

杜梅握紧拳头,试图控制住哆嗦。她咬牙道,薛大兵,我看不起你。

杜梅回身要走,被薛大兵拉住。薛大兵涎着脸问,你要去哪儿?

杜梅吼,走开!

薛大兵说,我错了,我改还不行吗?再说,这也是你特批的呀,你不是让我带小姐回家的嘛。

杜梅骂了句无赖,推开薛大兵。

薛大兵追出来,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杜梅已经冷静下来。她平静地说,我不会自杀,我去单位,明天八点,你过来,咱们办理离婚手续。

薛大兵说,不就这么点儿事吗?你的肚量也太小了。

杜梅决定在办公室过夜。可她前脚进门,薛大兵后脚就跟进来了。薛大兵一脸的嬉皮相,我错了,我改正,你饶了我吧,杜县长。杜梅不理她,薛大兵就苍蝇一样,在她耳边嗡嗡个不停。

公务员见杜梅屋里亮着灯,敲门进来,给杜梅换了两壶水。

杜梅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做法不合适。大楼里住宿舍的挺多,薛大兵不在乎,杜梅不能不在乎。她狠狠剜了薛大兵一眼,起身出来。杜梅的身子存了气,嗖嗖地往起弹。这一次,又输给了薛大兵。

一进家,薛大兵的腔调就变了。杜县长,你也太不体谅人了,谁让你天天不着家,我寂寞呀。

杜梅太知道薛大兵的性子了。你逼他,他认一万个错也行,稍一松,他总要想着法子争一争。杜梅冷着脸,一言不发。她对付薛大兵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沉默。

薛大兵倒识相,嗡嗡几句,也就打住。

睡到床上,薛大兵试探着触摸杜梅的丰乳,杜梅拍了他一巴掌。薛大兵嘻嘻笑着缩回手,扭过身,不到两分钟就扯起了鼾。薛大兵睡觉的速度令人吃惊,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杜梅和薛大兵正好相反,薛大兵睡得越死,她越要失眠。杜梅觉得自己的婚姻正在往死胡同里走,她曾好几次起过离婚的念头,可每一次总是顾虑重重。若不是在这个位置上,她早就离了。可若不是在这个位置上,说得再透彻一点,若她是个普通的家庭妇女,薛大兵也许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杜梅冷静地回顾自己和薛大兵的婚姻历史,发觉薛大兵变态是随着她职位的不断升迁渐渐形成的。薛大兵一方面因她的职位不得不卑微、顺从,另一方面却因此耿耿于怀,用变态的手段寻找平衡。其实,在家里杜梅从来没摆过副县长的架子,倒是薛大兵一直隔着距离看她。

人一过三十就开始总结自己的过去了。杜梅就是这样,可每次回想,她总是一脸的茫然。杜梅不知如何定义自己的过去。

想了大半夜,早晨起来,杜梅的眼睛有些浮肿,脑袋也昏昏沉沉的。她拍拍脸,便去了单位。不管心里装着什么事,一走进大院杜梅就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以一个女副县长的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杜梅的化妆品都很廉价,而且从来不用口红,她的形象主要是精神状态。

老戴已在门口候着了。老戴挤出一脸皱巴巴的笑,和杜梅打招呼。杜梅忽然就想,老戴面相老实,其实城府深得很。杜梅掏钥匙时,老戴似乎很随意地说,杜县长的手机一直关着吧。杜梅唔了一声,说手机没电了。

老戴说怪不得。

杜梅问他有什么事,老戴说汇报建楼招标的事。老戴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过程,说最后中标的是牛二侉。杜梅一听就叫,怎么是他?老戴说牛二侉中标是有些意外,这次招标是绝对公正的。杜梅不好再说什么,说重了就成针对老戴了。杜梅和牛二侉打过交道,对这个人没有好印象。去年有个乡镇建学校就是由牛二侉承建的,由于乡里资金一时没到位,牛二侉就锁了两个班的教室,那两个班停了半天课,最后由杜梅出面协调,方处理下去。

杜梅说和牛二侉打交道你得小心,合同上该写的必须写清楚。

老戴说,那是,就怕有想不到的地方,杜县长要提醒一下。

杜梅和老戴就自己所能想到的细节说了半天,老戴方离去。

老戴走了没多久,屋子里涌进一拨上访的,为首的是一位和杜梅年龄相仿的妇女,问杜县长能不能给她们答复。杜梅听她话有所指,忙翻开文件夹。文件夹里果然有一封上访信,是大班长批转过来的,让她解决。杜梅粗粗看了一下,说,我今天就查这个事情,查完一定给你们一个答复。那妇女问,杜县长不会骗我们吧?杜梅说,你信不过我,我还怎么解决?妇女盯着杜梅,竭力想摸清杜梅话里的虚实。杜梅也望着她,妇女的唇上涂着尖红尖红的口红,十分鲜艳。她们是计生局的,反映计生局裁减人员不公布方案,暗箱操作。把这些人打发走,杜梅一个电话将计生局局长召来,狠狠地训了一顿,让他把方案公开。杜梅说,她们再上访我就把你交给乔县长。计生局局长答应得很痛快,但又不甘心地解释了半天。杜梅说,我不听理由,只看结果。

一上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杜梅看看表,给市妇联高主任打了个电话。杜梅说了几句问候的话,但高主任知道杜梅的用意,巧妙地把话题引到马老板身上,说马老板已经回去了,投资的事暂时定不下来。高主任让杜梅别急,有机会她还会为杜梅联系。搁下电话,杜梅吁了口气。高主任不知道马老板的事。

中午,杜梅去小餐厅吃饭,见餐厅内只有大班长和任晓明两个人,便端了饭坐在他们旁边。任晓明显然正要向大班长汇报什么,杜梅在座他就马上停住不说了,而转口讲了一则笑话。大班长哈哈大笑,差点把饭喷出来。任晓明让杜梅也讲一个,说杜县长的笑话一定比我的多。杜梅说,我这个人太死板,讲不了笑话。任晓明话里带刺,杜县长要是死板,我们都是出土文物了。大班长笑笑,低下头吃饭。杜梅张了张嘴,把反击的话咽了回去。

任晓明和大班长吃完,先走了。杜梅从窗户望着两人的背影,那种灼热感又慢慢袭卷上来。杜梅立刻坐不住了,她丢下饭碗,走出餐厅。杜梅走路的样子急匆匆的,似乎有什么事要办,但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杜梅机械地走进办公室,焦躁不安地在地上乱走。后来,她抓起电话,没头没脑地乱拨着。确实是无意识的,没想到竟拨通了一个,对方喂了一声,杜梅听出是二号的声音,忙扣了电话。杜梅做贼似的,心嗵嗵乱跳,脸有些烧,胸前的两只兔子拼命地往外拱。

杜梅闭上眼坐了片刻,那种灼热感慢慢退下去。

晚上,杜梅没有回家,她实在太累了,想好好休息一下。自从当了副县长,杜梅一直生活在防守与进攻状态。她怕薛大兵来吵闹,一直没开灯。有人敲门,杜梅一动不动。

第二天,杜梅向大班长汇报工作时,大班长很随意地问,夜里加班了吧?杜梅一怔。大班长说,昨晚小薛来找过我。杜梅的脸腾地红了,红晕褪掉,脸便成了铁板。她实在控制不住,骂了薛大兵一句。大班长说,多跟他解释解释,他会理解的。杜梅向大班长道歉。大班长说,这有啥呀,县长也是人,是人就少不了家务事。

杜梅不敢再住单位了。那样,薛大兵会不厌其烦地找大班长告状。薛大兵太了解杜梅了,知道怎么对付她。

天黑透后,杜梅步行走出县城,从公路拐下去,走进田野。那是一块菜地,一对父子顶着淡月在干活。杜梅一直往前走,走到连虫鸣都听不见了,方站住。她朝四处望望,透透地哈了口气。她突然想狠狠地骂一场,像农村的泼妇那样。小时候,杜梅见过妇女骂大街的情形,都是站在大街上,叉着腰,跺着脚,嘴角溢着白沫,骂人的话像铁珠子一样一粒一粒地往外蹦。杜梅张了张嘴,却不知怎么骂。骂大街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憋了半天,杜梅到底骂出一句脏话。没有称呼,没有语气。像是一条小鲫鱼,扑唧一跳,便溶入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