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了马老板,已是十一点多钟。小李开车送杜梅回家。杜梅人在车上,心思却留在了紫竹轩,看上去呆头呆脑的。未见马老板之前,杜梅给自己定了一条原则:只要马老板投资,横竖由着他来,颇有点破釜沉舟的悲壮。只是一介入实质事情,悲壮就大打折扣。杜梅明白,马老板绝不为了听一个肚皮朝天的故事,这是一种商业性对话。她暗暗提醒自己,对付这个姓马的,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车在门口停了足够三分钟,杜梅依然在背椅上靠着。
小李把一盘古乐曲磁带插进去,这是杜梅最爱听的《高山流水》。司机都兼着秘书一类的角色,小李跟了杜梅三年,他知道杜梅在这个时候最需要什么。那乐曲一流出来,顿给人一种荡气回肠的感觉,清澈的泉水扑面而来,杜梅的脑子一下清爽了。杜梅问营盘乡那边安顿得怎么样了。小李说都安顿好了。杜梅说,那就好,你回吧。杜梅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直到车走了,才开门。近二三年,县里搞旧城改造,盖了许多家属楼。县政府凡是家在县城的领导,大都集资买了楼房。杜梅依然住在平房里,显得有些寒酸。不是住不起,是不愿意住。杜梅对别人说她晕楼,并开玩笑说,她这个人就得脚踏实地。其实不住楼房的原因是杜梅和薛大兵关系紧张,这种紧张关系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心理负担。薛大兵体育教师出身,也许是常喊操的缘故,练就了一副大嗓门。每次吵架,薛大兵就像喊操似的。杜梅住得挺偏僻,他喊得再高,左邻左舍也听不到。住楼房就不一样了,薛大兵喊一嗓子,整个单元都听得见。这是一个暴露隐私的时代,但那主要是为了商业炒作。杜梅不事张扬,又是副县长,无论从哪一个角度,她都得包着,兜着。
杜梅打开大门,然后寻找家门的钥匙。杜梅平时除了看报纸,很少看文学书籍。那次在报纸上,杜梅无意中读了一首诗。那首名为《家》的诗有这么一句:家是宁静的港湾。杜梅自认没有文学细胞,可那次她盯着那句话愣了足有二十分钟,久违了的眼泪疯狂涌出。对杜梅而言,单位是战场,家则无异于雷区,门一开,疲倦和紧张有增无减。
杜梅没开灯,她换了拖鞋,摸索到床边。薛大兵脸朝里躺着,鼾声如雷。杜梅稍感庆幸,轻轻地褪掉衣服。黑暗中,杜梅掂了掂那对活蹦乱跳的乳房,轻轻叹了口气。杜梅十七岁就发育成熟了,主要标志就是这对饱满的乳房。二十年了,它依然生机勃勃。丰乳细腰是女人很重要的资本,可是搁在杜梅身上,常常让她感到不知所措。
杜梅一躺下,灯啪地开了。
杜梅吓了一跳。薛大兵精瘦精瘦的脸触过来,笑嘻嘻地说,老婆,就这么睡呀。杜梅惊问,你没睡着?薛大兵说我守株待兔呢,并顺手抓住了杜梅丰硕的乳房。杜梅用商量的口气说,今天这么晚了,明天吧。薛大兵说,那怎么行?逮你一回不容易。杜梅僵硬地做着抵抗。薛大兵说,你最好还是合作点儿,党的政策是放松从宽,用力从严。杜梅抵不过,就说,街上有小姐,你弄一个来。薛大兵乐道,不愧是县长,临危不乱,还讲究策略,我今天可是王八吃秤砣,铁心了,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杜梅只得投降。杜梅的语气没一点儿温度,你快点儿,我实在困了。
薛大兵悻悻的样子,可刚翻过身就鼾声大作,整个儿一个没心没肺。杜梅用肘子碰了碰他,鼾声顿息,没坚持了两分钟又卷土重来。杜梅没了睡意,她的身子在气流里颠簸、起伏。思考,是杜梅对付失眠的唯一办法。
杜梅没法不思考。在政界,你不费劲儿思考,那就无异于一头屠案上的猪,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比如这次县政府实施的小康村工程,杜梅就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旮旮旯旯地琢磨了好几遍。她当然是赞成的,也想了不少点子,但考虑更多的是她的位置和角色。杜梅已在副县长的位置上干了近三届,她暗里盯着县长的位置。全市只有两个女县长,都是由副县长提起来的,杜梅不是没这个可能。杜梅正在黄金年龄,在这个时候若提不起来,一过四十,机会就接近零了。政界是一个大魔盘,人一走进去,许多事就身不由己了。杜梅明白自己已没有退路,想要成功,需智取,也得强攻。所以,杜梅对这次小康工程与自己前途的关系看得很透彻。政府常务会一散,杜梅就给市妇联高主任打电话,问能不能帮她联系一个投资商。杜梅和高主任在一个区住过,谈得颇投机,高主任给杜梅留了电话,说有事尽可以找她。这次杜梅也是试一试,没想到两天高主任就联系成了。虽然只是先考察,但毕竟有了希望。杜梅没敢声张,悄悄去市里把马老板接回来。她是那种有了把握才说话的人。
杜梅在思考状态中迷糊了一会儿,天一放亮,就赶紧爬起来。薛大兵睁开眼,咕哝了一声,你是不是要当县长了?杜梅惊了一下,没理他。这是薛大兵的话钩子,她不能接茬。薛大兵点了支烟,瞅着杜梅说,给我做顿饭吧,好老婆,我十年没吃你做的饭了。杜梅说,门口就有早点铺,能饿着你呀。薛大兵伸了个懒腰,饿是饿不着,可没家里的饭香。杜梅看了看表,说你起吧,我这就做。薛大兵马上说,行了行了,我是说着玩的,我怎么敢劳杜县长的驾,我不过是一个小科长,还是别人赏的。薛大兵一会儿老婆,一会儿县长,终于引起了杜梅的警觉。她知道薛大兵肯定有什么事。杜梅站在床边梳头,薛大兵偏着头看她,却什么也不说。杜梅洗漱收拾完毕,就在她拉门的时候,薛大兵突然说,牛二侉来找过你。杜梅猛地回过头,将目光集中在薛大兵的眼睛上,一点儿一点地往里扎。尔后问,什么时候?薛大兵眼皮都不眨一下,昨天晚上——干吗那么看着我?杜梅问,他来干什么?薛大兵说,找你呗。杜梅恶狠狠地说,薛大兵,我警告你,我工作上的事你别介入。她脸色赤白,被蛇咬了似的。薛大兵说,至于吗,至于吗?这时,小李在门口摁喇叭,杜梅拎了包出来。
杜梅上车后,骂了句脏话。小李装个糊涂,径直将车开到梅园。梅园是县里最好的一家私人旅馆。杜梅把马老板安置在梅园,自然是为避人耳目。杜梅推开车门,营盘乡乡长刘富不知从什么地方跳出来。刘富青黄个脸,一副大烟鬼样。杜梅问,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让你在乡里守着吗?刘富说,我是专等杜县长的。刘富看了小李一眼,小李便钻进车去调头。刘富低声问杜梅,那姓马的老板带了多少钱?杜梅气鼓鼓地说不知道。刘富忙说,杜县长别生气,我的意思是,他要投资大,给北滩弄点儿。杜梅哭笑不得,你以为这是打土豪呀。咦,为什么给北滩?刘富说,北滩是我老家,我没给村里办过啥事,乡亲们都骂我。杜梅笑了笑,马上板了脸,你别想歪点子,这次考察出了差错,我找你算帐。刘富说,我打包票,厨师都是从县宾馆雇的。杜梅说,可别吹大了,噢,在这儿吃早饭吧。刘富说,算啦,我吃了定心丸,不饿了。
杜梅在门厅里站了一会儿,踩着尼龙地毯来到马老板所住房间的门口。
杜梅不知马老板是否还在睡着。犹豫了几秒,扬起左手,轻轻地击着门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