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晓明约杜梅的地点是一家专门烤羊肉串的酒馆。
杜梅挑帘进去,任晓明已在里面坐了。任晓明站起来,我真怕杜县长不赏脸。杜梅说,哪里,任县长有雅致,我怎能扫兴。在官场混久了,人就失去了本性,你根本猜不中他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杜梅本来揣着单刀赴会的心情,此时突然有些伤感。任晓明也好,她杜梅也好,都在不停地追逐,虽然得到了一些东西,可失去的也并不少。
木炭劈劈啪啪地燃烧起来。任晓明抓了一把羊肉串放在罩子上,问杜梅喝些什么。杜梅说随便。任晓明说那就喝白酒吧。任晓明要老板上五粮液,老板说店里没有五粮液,并强调说县内根本没有真五粮液。任晓说那就随便吧。随后又笑起来,说要酿一种叫随便的酒,倒是不愁销路。
杜梅淡淡一笑,却没放松戒备。她和任晓明差不多有二十年没这样面对面坐过了,老是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任晓明说,最近,我总有一种怀旧的情绪。
杜梅说,这是成功人士的表现,伟人都善于怀旧。
任晓明说,你别刺我,我说的是真话。
杜梅见任晓明盯着自己的衣服,低头一瞧,方发现自己依然穿着旧褂子。清扫完屋子,她忘了换。杜梅反感任晓明怀旧的目光,不禁又讥讽道,你约我出来,不是为怀旧的吧?
任晓明说,咱们需要谈一谈。
杜梅冷笑,谈什么?
任晓明平静地说,你别制造对立。任晓明的脖子、下颌已明显有了赘肉,说话时,赘肉一跳一跳的。
杜梅冷冷地望着他。
任晓明说,马老板的事,你一直怀疑是我背后拆台,是不是?
杜梅说,你是来解释的?
任晓明说,杜县长,你真会下套子,我心里没鬼,解释什么?
两人的距离嗖的一下子拉了好远。和任晓明共事那天起,杜梅一直觉得任晓明在制造对立。杜梅反问,那你提这话是什么意思?
任晓明说,你怀疑我。
杜梅冷笑,你未免太霸道了吧,我怀疑哪个你也干预?
任晓明说,来,先喝酒,说归说,酒总得喝。
杜梅说,对不起,我不喝酒。
任晓明说,这么说是不赏脸?
杜梅说,任县长这么大的脸,还用我赏呀?
任晓明叹口气,我是想使一把力的,使不上力也就罢了,我怎么会使绊子?你找了刘水后,我心里很难过。
杜梅哦了一声,原来是兴师问罪来了,我用不用检讨?
任晓明说,你的脾气好大,别这么尖刻好不好?
杜梅说,对不起,我忘了面对的是谁了。
任晓明说,这个话题就此撂过,别再提了。我只说一句话,我任晓明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过去没做过,现在也没做过。
杜梅正端杯喝水,闻言手一抖,水溢出来,溅在手背上,她急忙把杯放在桌上。有一句话憋在心里快二十年了,杜梅一直没捡起过,此时她觉得肚里翻搅着,那句话几乎要喷到嗓子眼儿了,可停了停,她最终咽了回去。杜梅明白,直到现在,任晓明还认定她的一切是靠身体换取来的。杜梅一直想摸清任晓明目光背后坚硬的东西,现在她摸清了,但有什么必要呢?辩白是自取其辱。
杜梅半天没言语。
任晓明眯缝起眼睛,目光望着某一处,似乎要把那儿扎透,但最终没扎进去。任晓明拉回目光,问,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杜梅望着他,目光里夹着疑问。
任晓明说,可能你知道了,乔县长争取回一千万扶贫款。
杜梅警觉起来。任晓明是不会无缘无故提此话题的。
任晓明说,这是实施小康工程的东风。
杜梅终于明白任晓明今天约她出来的目的了,他是想探探她的口风。前面的事不过是开场,那只是他放的一颗颗烟雾弹,是为了做掩饰。无论杜梅承认不承认,过去她的内心深处是愿意和任晓明谈些什么的。现在杜梅彻底明白,她已永远不能和任晓明交流了。不是她看不到任晓明的心里,而是任晓明已把所谓的心放到了另一个地方,面前的任晓明只是一个壳,一个包着欲望和心计的壳。他一直把杜梅看做他的竞争对手。
任晓明真是用心良苦。
杜梅说,愿听任县长高见。
任晓说,你难道没一点儿打算?
杜梅说,我还能有什么打算?只会制造一些笑话。
这时,任晓明的手机响了。任晓明看了看号码,皱皱眉,没接。自语道,真是,连饭也不让好好吃一顿。后又冲杜梅笑笑,有同感吧?
杜梅说,我没你忙。
任晓明的呼机突然响起来,任晓明极不耐烦地拨了个号码,只听了一句,便起身走出去。
杜梅重新端起杯,喝水。
过了一会儿,任晓明进来,说,真是对不起,我有点儿急事。
杜梅说,没关系,你先走吧。
任晓明看着杜梅,眼里的歉意浓浓稠稠地流出来。杜梅说,我再坐坐。
任晓明说,那好,改日再聊吧。
杜梅猜不透这个电话是不是任晓明事先安排好的,按任晓明的心智,每一步都要精心设计。
老板进来,问杜梅还需要什么。杜梅说不需要了,我一个人待会儿,别进来打扰我。
杜梅依然一口一口呷着水,完全是机械的动作。她静静地坐着,可心里却有一股灼热的东西在不停地翻卷、滚动。杜梅想平息下去,可怎么努力都不成。她有种要抓住什么的强烈愿望,每一个汗毛孔都在生长着一个又一个的钩。
这种感觉杜梅是熟悉的,这是一种她无法控制的冲动。
杜梅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她不想输给任晓明。
当心里那股洪流凝固时,杜梅起身出来。
杜梅在大街上走着,春风轻轻卷过,霓虹灯灿烂如花。街边,两个后生在唱卡拉OK,虽然五音不全,但唱得很起劲儿。几个勾肩搭背的男女与杜梅擦肩而过,旁若无人。杜梅不觉放松了自己。她在露天卡拉OK摊前驻足,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杜梅觉得自己生机勃勃,像是一棵正在顶芽的草。
杜梅直到看见家门,那种感觉方悄悄地隐去。
薛大兵和站里一个叫二皮的正在喝酒,桌上是杜梅准备的菜。二皮见杜梅进来,忙站起来,叫了声杜县长。薛大兵一把将二皮拽到椅子上,你给我老实儿坐着。杜梅冲二皮点点头,说你们喝。薛大兵面色赤红,舌头已然打卷。杜梅知这种时候是不能劝的,薛大兵要么不喝,要么喝醉。
杜梅换了拖鞋,走进里屋。
外面,二皮小声道,薛哥真有能耐,娶个县长当老婆,还让他侍候你。
杜梅听见,哑然失笑。心想,这个二皮倒是会拍马屁。
薛大兵道,别看她在外面当县长,回家是咱老婆,还是个模范老婆。
薛大兵总是想尽办法寻找着平衡,总是想尽办法让人注意他,在乎他。
杜梅有些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