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荣语速极快,每句话都像水枪,带着强大的冲击力,雾珠弥漫。看你老实,撒起谎来脸不红不白,这是坑人你知道不?让你吃让你住,你咋不掏良心?两条腿的蛤蟆难找,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容易?他不认你拉倒,干吗这么贱?你要找不上,我替你找。
赵燕子红着脸,肩膀一耸一颤的。几次欲张嘴,都被肖荣顶了回去。我都听不下去了,太难听了。如果我是赵燕子,马上走人。可赵燕子尽管难堪,却钉子样立在地上,任凭肖荣斥责。
我使个眼色,肖荣视而不见。我只好拧她一把,小声说,别扯远了。肖荣极不情愿地刹住。我不说了,话是难听,可句句实话,你好好想想吧。
赵燕子仰起头,我给哥添了麻烦,我也不想这样。
我说,算了,别提了。
赵燕子似乎要走,可身子偏了偏,猛又扭正,哥,再帮我一次吧,不用你带我去,你告诉我他在哪儿就行了,我自己找。
赵燕子眼里满是绝望和哀伤,箭一样射进我心底。对一个可怜女人的乞求,我一下子没了主意。她也够拗的,被肖荣损了半天,竟然还敢提这样的要求。
肖荣叫,你咋拎不清?
赵燕子不看肖荣,直定定地望着我,仿佛坚信我会帮她。我倒是想帮她,可在她和老板之间,我只能选择后者。
肖荣说,别再烦人了。重重推了赵燕子一把。
赵燕子歪了歪,碰在门框上,没摔倒,但胳膊松开了,哗的一声,杏核从提包豁口处流出来,在水泥地上击出一片杂音。赵燕子脸色一变,气冲冲地嚷,你想吃人啊?
肖荣怔住了,大概没想到赵燕子敢对她发火。她询问地望着我,目光虚虚的。我蹲下去,帮赵燕子捡那些写着字的杏核。赵燕子大声道,别碰它,不用你捡!我僵在那儿,看她一枚一枚摸起来,装到包里。赵燕子直起腰,整张脸都湿了。她没再和我打招呼,默默地走了。
肖荣松口气,脾气还不小,那杏核是怎么回事?咋还有字?
我责备她,你干吗推她,出了事咋办?
肖荣说,谁知道她是这样的,你还怨我,这不是你惹的麻烦?
我不再理她。
肖荣出去插门,很快又跑回来,紧张地说,她没走,在门口呆着呢,这可咋办?
我说,歇歇就走了,她不会赖在这儿。
肖荣说,万一她不走呢?
我没有回答。赵燕子是个反常的女人,我想象不出她能做出什么事。
我晚上出门,赵燕子依然在门口坐着。先前是半仰的姿势,此时半个身子朝前探过来,要扑住什么似的。她的脸模模糊糊的,我看不出她的表情。我往前靠了靠,可很快被逼得退了几步。两束光陡然从她身上某个部位迸出,锋利无比。我怀疑那是从她眼睛里射出的,目光怎会如此硕亮?我一时手足无措,傻傻地站着。那光亮渐渐灰暗下去,缩成两个昏暗的洞。我的背竟有些湿。我劝,你别浪费时间了,我找不见老板。赵燕子不说话,如一块冰冷的石头,昏暗的眼里什么也没有。可我走了没几步,她就跟上来。我停住说,你跟我没用的。她沉默地站成一个僵硬的姿势。待我一走,她依然咬住我。
我走到大街上,赵燕子依然影子般跟在后面。我打算去公交车上写办证广告,就这么被赵燕子跟着,根本没法工作。我有些急,又不能揪住她揍一顿。我快四十的人了,还没打过人,从来没有。何况对这样一个女人。我急也好,恼也罢,心里是同情她的。但再怎么同情我也不能砸自己的饭碗。赵燕子是死脑子,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她就是不肯放我。走了一段,我也就不再急了,我不信甩不掉她。
皮城是个气味十足的城市,哪条街上都有烤羊肉串的,隔几百米就一个。除了肉,羊身上的其他部件也烤,羊心、羊鞭、羊腰子。据说,每天要从坝上草原运一车羊。我很羡慕那些人,坐在大街上,吃着羊肉,喝着啤酒,看着来往的行人和风景,那是多么惬意的享受。我同时也明白,那只是一个奢侈的想法,只能在我儿子身上实现了。我和肖荣从农村出来多年,早就在城里站稳了脚。和那些农民工不同,我和肖荣并不只是来城里挣钱,而是要扎根的。肖荣说过一句很有水平的话,咱们是给宁宁垫脚的。这个目标是从什么时候确立的,我说不上,可以肯定的是,它一日比一日清晰和坚硬。其实,肖荣已经把自己看成城里人了。比如我和她出去干活,她一定要说上班或下班;她讲着蹩脚的普通话,舌头硬得打不过弯;偶尔歇一天,至少花半天时间翻那些捡来的报纸。其实,肖荣最烦看书,只念到初二。我不像肖荣把细节看得那么重,可就算是不同的肉,在一个锅里浸久了,味道也会一样。所有的目标,都要靠钱支撑。赵燕子只是偶然滑进我和肖荣的生活,如一粒浮尘,怎能挡住我和肖荣的视线?
我加快了步子,赵燕子也小跑起来。我一个急转身,大步往回走。赵燕子险些撞到我身上。她及时立住,大喘着粗气。我说,你跟我真没用。赵燕子依然沉默,可她的眼神告诉我,她跟定我了。
前面是北方购物中心,人们出出进进的。我灵机一动,几步窜进去,稍一顿,又从旁边溜出来,躲到商场北侧的巷子里。巷口有个烧烤摊,烟雾缭绕。赵燕子出来了,伸着脖子这边瞅瞅,那边望望。过了一会儿,朝商场另一侧走去。我嘿嘿笑了。皮城的大街小巷,我闭着眼也能说出来,甩她还不是小菜一碟?
第二天,赵燕子依然在门口等我。我无奈地说,你这是何苦呢?有这个工夫,你什么不能干?赵燕子把头偏到一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我再次强调,你跟我真的没用。赵燕子吸取了昨天的教训,不再与我拉开距离,而是紧贴在我身后。她跟我较上劲了。我试了几次,竟没能把她甩掉。我决定给她点儿难看。经过广场,我猛地盯住她,大声说,你要再缠我,我就报警,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女人!立刻有人围过来,形成一个半圆。赵燕子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前脚走,她又尾巴似地吊在后面。如果真是一条尾巴就好了,我会毫不留情地剁掉。她毕竟是个人,而且还是个女人。
就这么走下去,这一夜肯定白白浪费。昨夜我写了三十条,今晚必须写够五十条。不然,没法向老板交待。我站在马路边,琢磨着甩她的办法。街上的车辆嚎着嗓子,嗖嗖地从我面前驶过。一个主意浮出脑子,有点儿险,可只能这么办了。我微笑着对赵燕子说,咱俩好好谈谈。赵燕子猜不出我要干什么,眼里游弋着一丝疑惑。我说咱们得找个地方。我用余光扫着驶过来的一辆出租车。后面是一长串,肯定是在红灯下排队来着。一辆出租车靠近我,我往前一扑,再一跳,轻易地闪到出租车另一面。我没想到赵燕子也会跟过来,但她扑在了车上。我听到刹车声和路人的惊呼,回过头,赵燕子已经不见了。我的心一沉,急忙往回折。这个傻女人,那可是行走的车呀。几个人围住赵燕子,七嘴八舌的,那个出租车司机也下来了。赵燕子蜷在那儿,昏黄的路灯下,她的脸呈现出死灰色,嘴角淌着一丝血迹。双手仍然抱着那个花布提包。她一定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了包。我蹲下去,急切地问,摔着哪儿了?赵燕子的目光抖了抖,几粒泪珠落下来。我说,你动动,看摔着哪儿了?赵燕子说,没,我没摔着。仿佛为了证明没摔着,她吃力地站起来。那个出租车司机正跟围观的人解释,不怨我,是她自己撞上来的。见赵燕子站起来,掉头钻进车里溜了。我想记住车号,万一有什么事呢。可赵燕子扯住我,让我扶她。一眨眼出租车就没了影儿。我大声责备,你撞坏了咋办?赵燕子浅浅地笑笑,说,哥是好人,不会丢下我不管。我恶腔恶调地说,少给我戴高帽子。
我扶着赵燕子在台阶坐下。我不踏实,劝她去医院查查。赵燕子说,我没那么不结实,歇歇就好了。我不知该说啥,想以沉默显示冷漠。赵燕子说,我不让你领我,你告诉我他在哪儿。我说,我不知道。赵燕子固执地说,不,你肯定知道,我不想给你添麻烦,我是没办法呀,我一定要找见他。我的好奇再次勾起来,问,他真是你男人?她点点头。我不死心,现在还是?她奇怪地看着我,仿佛我问了一个极为愚蠢的问题,末了还是点点头。我问,他为什么不见你?她摇摇头,神色迷茫。不愿回答?抑或她自己也说不清。我问,那你找他干啥?她说,我想见他。这是什么理由?她在搪塞我,说了半天全是废话。但她忧郁的眼睛告诉我,她和她的丈夫、我的老板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也许那是难以启齿的。
坐了一会儿,她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说,你看,我没事。她讨好的神情有几分可爱,那一刻,我差点答应她。可理智还是占了上风,我装出极不情愿的样子说,我告诉你,你可不能说是我说的。赵燕子说,我没那么笨。
我领着赵燕子绕了两道街,在一座破旧的居民楼下停住,随口说,老板在301。赵燕子没表现出任何怀疑,小声说,哥,你是好人。我支吾几句,逃了。
那一夜,我只刷了三十几条。我心不在焉,写得潦潦草草。赵燕子生硬、鲁莽地往我脑里闯,拦都拦不住。赵燕子在干什么?她是否已经敲开了301的门。对一个半夜敲门的女人,户主不会客气。如果里面住着个光棍汉,或刚走出监狱的劳改犯,那将是很可怕的。我不想做这种假设,但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我这招损了点儿,可是,不支开她,我无法生活啊。
清早,我疲惫不堪地回到家。肖荣问,她没跟你吧。我说甩掉了。肖荣说甩她几次,她就死心了。我睡了一小会儿,忽然醒来。我有一种预感,于是,打开门,赵燕子果然在门口歪着。她哀怨而委屈地盯着我,嘴唇动了动,终是什么也没说。我说,你进屋歇会儿吧。她默默地摇摇头。我倒了杯水端出来,她迟疑了几秒,还是把水喝了。然后,她仰靠在门框上,合上双眼,两行清泪随着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