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月光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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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赵燕子开始暗暗跟踪我。她突然变得灵巧而诡秘。我知道她就在身后,回过头却找不见她。有时,我能逮住她的身影,可一闪就不见了,如一缕轻烟。走路时,我不由自主地侧着头,想搞清楚她是怎么从地上冒出来,又是怎么消逝的。我的脖子又酸又困,眼球几乎裂开,还是没法把她揪住。为了甩掉这个影子,我要多绕好几条街巷。就算这样,也不能确定是否甩了她。干活也疑神疑鬼,身后有什么声响都会联想到赵燕子。几天下来,被她搞得疲惫不堪。我好象一个逃犯,睡觉也不由自主地竖着耳朵。那天,我急匆匆地赶路,因频频回头,竟撞到一对情侣身上。两人抱得紧紧的,正咬着呢,我身体的冲击力差点将两人撞倒。青皮后生五大三粗的,揪住我的领子要揍我。我忙说软话,赔礼道歉。青皮骂,这么大地方你眼瞎了?不是那女的拉他,不知道我的门牙还能不能保住。

又一个夜晚,我从家里出来,很快闻到了赵燕子的气息。绝不是脂粉味,是咸鱼在太阳底下炙烤日久散发出的那种。我猫一样沿着墙角移动,到了个豁亮地方,拔腿就跑。大约十分钟,我突然掉转身往回跑。我看见了披头散发的赵燕子。她绝没想到我这一招,闪身隐在电线杆子后面。我跑过去,电线杆子旁边空空荡荡。我呼呼喘着,张大嘴巴抬起头,怀疑她飞到了电线杆顶端。目光吃力地盘上去,久久地困在那儿。没有奇迹出现,我歇了一会儿,往前走时,那个影子又飘来了。真他妈见鬼了。

我无法形容当时的愤怒。这个女人究竟在跟踪我,还是奚落、羞辱我?她不能因为找不到丈夫就跟我过不去。我也有苦衷啊。她一定昏头了,有这个工夫,自己也能把老板挖出来。皮城常住人口不超过八十万,老板能藏到什么地方?何况,老板和他的妞们常常出没于歌厅、酒楼。

我决定歇一夜,陪她练练。我要拖垮她,不信一个女人的体力比我强。我沿着新修的石岗路往北出了大境门,这里已不再属于城区。我要往城外、往黑暗中引她。没有城市的灯光,她还能神出鬼没吗?她还真跟了上来,我冷笑着,你上当了。我那点儿同情已彻底消逝了。

不知走了多久,我的背汗漉漉的,洗过一般。一辆汽车呼啸而过,灯光把路旁的石碑照得白晃晃的。石碑上刻着几个黑色大字:北山墓地。石碑一侧的小路肯定是通往墓地的。我灵机一动,沿着小路磕磕碰碰地往上爬。身后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我若折回去,准和她碰头。这个不知深浅的女人,等着瞧好吧!

上到顶端,是一排黑乎乎的树,穿过树林,一群黑色的影子撞进眼睛。我陡地一惊,差点叫出来,定了定神,认出那是墓碑,不由长舒一口气。在乡村那些日子,走夜路常看见墓碑,但那是一个,现在是一群、一队,高高低低地往黑暗中延伸,阴气逼人。我有点儿毛,想退回去。想到赵燕子在后边跟着,便又咬着牙在墓碑间穿梭。心跳越来越响,不知赵燕子什么感觉。我摸索着,还是绊倒了两次,赵燕子护着她的花布提包,该是寸步难行了。想到赵燕子的花布提包,那一枚枚写着字的杏核立刻钻进我脑里。这招太狠了些,我返身往回走。没想到我会在墓碑间迷失了方向,找不到下山的路了。我懵懂而惶张地在墓碑间、树林间绕着,腿越来越软,脑袋越来越大。难道真有鬼?难道我中了鬼的魔法?全是乱七八糟的念头。我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没头没脑地乱扑,手里猛抓住一个柔软的东西,顿时魂飞魄散,瘫倒在地。半晌,我睁开眼,那个黑影在身边立着,一动不动,我壮着胆子问,你是谁?

一只手伸过来,牵住我。

是赵燕子。

我有一种扑进赵燕子怀里的冲动,只是我软得没一点儿力气。

赵燕子拽着我一步步离开墓地,拽着我找见了那掩在树丛中的石路。到了公路上,她松开了手。自始至终,她没说一句话。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想必涂满了嘲讽。我想吓唬她,反把自己搞得一身狼狈。

沉默。

好半天,我说,你在市区转,一定能碰见他。

……

比如北方渔村,他常去那个地方。

……

你的孩子多大啦?

……

我的儿子上初中了,是私立中学,学费贵得吓死人。

……

家里还有什么人?

……

在城里混日子难呢。

……

她对什么话题都不感兴趣,冷冰冰的。进了大境门,米黄色的灯光围拢过来,我回过头,身边根本没有赵燕子的身影,我喊了几声,没有应答。我拍拍头,搞不清发生的事是真的,还是我在梦游。

两天后,我去新地址领活儿。老板在电话里问她走了没有,我装糊涂,不知道呀,我没看见她。我明显感觉到电话那端的老板松了口气。老板嘱咐,你小心点儿,绝不能让她跟来,你知道我的脾气。我做了一万个保证。老板说,你是个老实人,我相信你,明儿来结帐吧。我捏了把汗,老板若知道赵燕子一直跟踪我,绝不会让我领活儿。领不上活儿,那就是失业。平时我白天睡觉,不知道赵燕子白天都干什么。她在门口靠一会儿就不见了,也许自己找线索去了。这么折腾竟没能把她累垮。她已摸准了我的行动规律,我一离家她就跟在了身后。这一次,她绝对想不到,我迷糊了一会儿就起来了。尽管没发现她,我还是走几步一回头,一副心怀鬼胎的样子。我多绕了两条巷子,想踏踏实实面对我的老板。

老板不停地把公司搬来搬去,搬到平房还是第一次。从青鱼巷进去,我数到第六个门,门牌上写着河沿路后巷6号。这个门牌号我快记烂了。敲门前,我不由回了回头。一个影子从巷口飘过,没看清是不是赵燕子,可我宁可相信是她。我的心扑腾着,若无其事地走开。今天是结算的日子,她要闯进去,我这个月的钱还能拿到手吗?

我在公用电话亭给小毛子打电话,声称家里有事,不能去了,让他把钱和活儿替我领上。小毛子答应得很痛快。挂了电话,我心事重重地在大街上瞎转,想搞清楚赵燕子是不是在身后。没有她的气息,也许是我多疑了。那个影子不在我身后,它已经潜伏进我心里。

我再次问小毛子,问他领上没。小毛子让我中午在公园门口等他。我一听中午就明白他和黑眼儿又有猫腻了,忍住不快说,那就中午见。

我不愿和黑眼儿、小毛子凑在一起。别看黑眼儿见人就笑,心埋得很深。他刚来那会儿,我跟老板已经干两年多了,老板让我带他。黑眼儿一口一个兄弟,嘴甜得不行。三天两头请我吃早点,我不去,他就硬拉,你怎么把哥当外人?他深怕我有什么绝技瞒着他。其实,我有什么绝技?这个活儿,凭的是辛苦。黑眼儿也不容易,女人早些年死了,现在和一个女人同居,想结婚,那女人不干,除非黑眼儿拿出两万礼金。时间一长,黑眼儿看出这个行当并无技术可言,对我不再溜溜拍拍。他的手还不干净,常常顺手牵羊。我很瞧不起他。一次黑眼儿喝醉酒,倒出真话,他拿回钱,女人才让他睡。他骂骂咧咧的,妈的,都快成烂口袋了,比找小姐还贵。就算真是这样,也不能干那些偷偷摸摸的勾当呀。我说了他几次,黑眼儿不高兴,撮掇小毛子往走挤我。老板还算清醒,没上他的当。这种人,只能离得远远的。小毛子没脑子,被黑眼儿哄得像个跟屁虫。其实,黑眼儿也就和他喝个小酒,时不时领他去苏家桥玩一次。那儿的小姐便宜,据说二十块钱就成。黑眼儿过一天算一天,没啥想法,小毛子还没结婚呢。我曾委婉地劝过他,他脸涨得通红,一口咬定没有的事。没出息的货!

我在公园门口站了一会儿,黑眼儿和小毛子匆匆赶过来。黑眼儿抹着红鼻头上的汗,说怕你着急,我俩跑着来的。我不看他,问小毛子,带来了?小毛子看黑眼儿的眼色,迟迟疑疑的。黑眼儿抢过话,兄弟,我遇到了急事,先把你的钱用了。我一下急了,怎么能这样?我也等着钱用呢。黑眼儿嘿嘿干笑,过几天就还。我冷着脸说,不行!黑眼儿哈哈一乐,逗你玩呢,瞧把你急的,小毛子给他。小毛子从兜里掏出来,我一把抢过。黑眼儿说,大热天的,你不能让我和小毛子白跑,喝瓶啤酒润润嗓子。我带他俩走进路边小吃店,要了两瓶啤酒。黑眼儿对店主说,来块熏肉,一盘花生米。我的手指轻轻扣住裤兜,没阻止他。

我栽在床上,一头扎进梦里。

肖荣把我摇醒,天已黑透。肖荣问,做什么梦呢,咬牙切齿的。我说梦见啃骨头了。肖荣忧心忡忡地说,你还有心思开玩笑,那个赵燕子又在门口守着了。我懒懒地说,让她等吧,我今天不出去了。肖荣说,今天你躲在家里,明天呢?后天呢?我也奇怪了,她怎么盯住你不放?我说,我哪知道?肖荣只知赵燕子跟踪我,并不知过程。肖荣疑心大,她会帮你分析每一个细节——这甚至比赵燕子跟踪更让人头疼。肖荣说,你还是下不了狠心,也难怪,你就这个毛病。我火了,你让我下什么狠心?宰了她?肖荣也不示弱,你总得想个办法吧,这么下去算什么事?我天天睡不着你知道不?白天累一天,夜里还得替你操心。我垂下头,有怨气你就撒吧,我是没办法了。

我和肖荣冷着脸,谁也不理谁。而两人这么躺在床上,又都睡不着,那滋味很难受。拗了一会儿,肖荣伸过一只手,我就势抓住。手上爬满了茧子,我不由有些动情,猛把她扯过来。肖荣在怀里拱了几下,哼哼唧唧的。我和肖荣很长时间没玩乐子了,几乎忘掉了。自赵燕子闯进我的生活,我再没动过这个心思。

让赵燕子滚蛋吧,我要狠狠放纵一次。

蓦地,我停住了。我看着肖荣,肖荣也看着我。我问,有人敲门?肖荣说,我也听见了,是不是赵燕子?除了赵燕子,还能有谁?我是不愿意说出来。她一定等不及了,想敲门提醒我。我说,别管她。可我和肖荣再也进行不下去了,我那个玩艺成心出我的丑,肖荣帮了半天,它还是枯谢的样子。肖荣烦了,算了算了,你的心全让赵燕子勾走了,这日子还怎么过?我四仰八叉地躺下,是呀,这日子还怎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