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鱼为什么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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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营盘镇位于晋冀蒙三省交界处,交通便利,商贾交集,繁华程度不亚于县城,素有旱码头之称。营盘地面人杂,在街上你问五个人,也许就有五种口音。营盘人性野,好斗,屡屡发生恶性案件,治安形势一直让人头疼。营盘镇派出所长换了一任又一任,但没有任何起色。左路不清楚局里为什么要把自己放到营盘,也许局里是无意的,可这种无意却撞对了左路的心思。左路觉得营盘太适合自己了,他的闷气、傲气终于有了释放的地方,真是浑身上下都舒坦。有关营盘的传言左路早有耳闻,但左路不怕。妈的,不就是一个营盘吗,老子陪你们练练。左路认为自己虽然不是金子,但肯定有金子的光泽。只是这几年他像土坷垃一样被扔在旮旯里,没人发现他左路是有光泽的。左路的历史知识不多,但他明白时势造英雄,伟人多是在大乱中得以脱颖而出的。左路不是伟人,可左路仰慕伟人,左路的迫切甚于伟人。

临近年根儿,遍地冒着喜气。局头征求左路意见,是年前报到,还是年后报到。左路明白局头儿是愿意让他阴历年前报到的,年前报到营盘镇就算交给你了,局里就了了一桩事。年后事忙,事忙时最好别烦领导。左路明白,但偏偏不说,他说随便。局头儿说那就年前吧。局头儿的话说到了左路心坎上,但左路不是那种喜形于色的人,他淡淡地说哪样方便哪样来。

局里安排马副局长送左路上任,修小林非要跟着一起来。那天,修小林说他的未婚妻是张仪时,有那么一刻钟,左路的脑袋几乎不转弯,他难以想象。左路和修小林后来言归于好,就是因为两人谁都没娶上张仪。毕业时,左路和修小林分回了县城,张仪却分配到另一个县。左路毕业后就和张仪断了音讯。修小林施了什么魔法,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张仪钓到了手?为证实修小林话语的真伪,左路特意打听了一下。结果竟如修小林所言,张仪的关系已办回来了。左路难受极了,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难受,好象心突然被烤干了,碰碰就要掉渣。现在,修小林竟然要送他,左路实在领受不了修小林的好意。修小林的嘴皮子依然呱唧呱唧地侃,左路却觉得别扭,疙疙瘩瘩的别扭。

半路上,突然车熄火了。马副局长缩着膀子在车上坐着,左路给修小林打下手。左路的脸都冻木了,修小林依然没鼓捣着。修小林手忙,嘴也不闲着。修小林说,我开车从没出过毛病,今儿是咋了?老左,我看这是预兆,你这个所长不会太顺利。左路不理他,修小林就一直说下去,去营盘镇容易犯错误,老左,你犯别的错误我可以帮你,你可别犯男女错误。干我们这一行和行政干部正好相反,他们可以犯男女错误,不能犯别的错误,这是职业差别。

左路说,闭上你的臭嘴。

修小林说,忠言逆耳,古人说得太深刻了,太透彻了。

一个小时后车才修好,左路长舒一口气,修小林终于闭嘴了。

车到营盘镇已是下午。派出所只有两个编制,除所长外,就是警员老边了。老边在营盘镇派出所干了近二十年,用别人的话说,老边熬倒了二十任所长,他依然是警员。早上打过电话,老边一直等着,他说两只野兔快炖成肉末了。

马副局长和修小林把左路送到也就算完成了任务,吃完饭两人要走。左路原打算一同返回去的,突然又改变了主意,他说自己呆两三天再回。修小林问用不用我来接你,左路说你要是想给我当司机,就调到营盘来。修小林笑骂一句就上车了。

警车远去,左路依然站着。冬日的黄昏渐渐浓成了紫色,左路的脸青油油的。一进营盘,左路隐秘的欲望便如扯断缰绳的马,控制不住了。左路急于想号号营盘的脉,实在是太想了,他的目光一寸一寸敲出去,寒冷一寸一寸退却。老边不知左路看啥,喊了声左所长。左路说别叫我所长,直接喊我左路。老边说,那怎么行,没规矩不成方圆,所长就是所长。左路说,这是我的规矩。老边怔了怔。老边的脸很苍老,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叫人说不准他的实际年龄。

这时,一个后生慌慌张张跑进来,快去!打起来了,又打起来了。老边扫左路一眼,说过去看看。左路和老边向西街走去。老边急匆匆的,左路却压得很稳。打架斗殴之类的事左路司空见惯,他处理这类事就像剥蒜那么容易。

西街的菜市场,两个卖菜的小贩因发生口角打斗起来。左路和老边赶去,两个汉子刚被人拽开,一个衣服扯破了,另一个满脸是血。两人骂着脏话,虽然被牵着胳膊,依然抻着脖子往前扑。拉架的见老边赶到,便松了手。两人又撕打在一起。老边喊,住手,给我住手。根本没人听老边的,老边的话就像肥皂泡。左路冷眼瞧着,过去左路处理这类事只须一句话。哪个的耳朵不好使,左路总要想方设法把他“请”到队里走一遭。被左路处置过的都怵左路。左路没说话,他想看老边有什么手段。左路没穿警服,没人注意他。老边喊了半天,似乎觉得在左路面前失了面子,扑上去连打带拉。两人扭在一起,就像一块胶皮糖,老边的拳脚软绵绵的。

人群中有人喊,老三来了。

两汉子立刻停止了打斗,一下子僵在那儿。老边拍拍身上的土,怒色从脸上消失。左路顺着人们的目光望去,见一个穿皮夹克的矮胖子走过来,想必这就是老三了。老三阴鸷的目光扫视一圈,定在打斗的汉子身上。两汉子见状,慌忙从地上爬起来,争着向老三诉说原因。老三不耐烦地打断他俩的话,球大点儿事值得动手,都活腻歪了是不?两汉子不敢争执,勾下脑袋。

左路吸了口寒气。左路没想到老边又喊又骂又拉又拽无法平息的一场打斗竟在老三的注视中偃旗息鼓了。左路不知老三是什么人。可无论是什么人,也不能凌驾于派出所之上。左路盯着老三,寒气如潮。老三觉察到了,猛一回头,两人的目光咣当碰在一起。左路觉到了老三眼里的敌意,但没有退缩,他才不管老三是什么东西,巴不得这家伙先动手呢。左路正想借机摸摸营盘的脉。老边注意到了,正欲上前说什么,老三却收回目光,走开。

老边和左路一前一后走回去。进了屋,老边把炉子捅旺,架了一壶水,又给左路拉开被子,让左路早点儿休息。左路没说话,他等老边开口,但老边就是不提老三。老边拉门欲离开,左路说,等等,天还早呢,再坐会儿。老边不好意思地笑笑,倒了杯水,坐在左路对面。

左路问,老三是谁?

老边说,是老大的兄弟。

左路问,老大是谁?

老边说,老大是营盘宾馆的老板。

左路说,我这个所长是局里任命的,不是我硬要和你争所长这个位置,你有意见,可以向局里反映,在所里一天,就不能搞对立。

老边叹口气,不是我不配合,我是为你担心,营盘的事复杂呀,在别处你一帆风顺,在营盘可能会碰破头,你不过待个一年半载,何必呢?

左路冷笑,老边,你也太小瞧人了吧。

老边说,我没那个意思,你想知道,我就如实告诉你。

老边的声音空空洞洞。在营盘镇提起霍家的两个儿子,人人胆寒。霍老大是营盘镇首富,开了一处宾馆,两个家店。霍老三因盗窃坐过两次监狱,他没职业,可营盘街面的事他什么都管。久而久之,人们省却了姓氏,直呼老大、老三。老大和老三是营盘一霸,但你又逮不住他什么把柄,因此数年来,没人奈何得了他。左路问,一直逍遥法外?

老边说,是。

左路说,好!

老边以为自己听错了,反问,你说什么?

左路说,你回吧。

左路没有睡意。老边走后,左路顶着寒气,在营盘镇走了一遭。长长的街上有两盏昏暗的路灯,一副睁不开眼的样子。左路转着转着就转到了营盘宾馆。营盘宾馆在十字路口,刺眼的灯火与街道形成明显的对比。宾馆门口停着几辆轿车,几辆摩托。左路看看表,指针指向十一点。一个镇宾馆的生意竟这么火。左路在暗夜中凝视着营盘宾馆,目光渐渐缩紧,将这座冷冰冰的建筑箍住。

黎明时分,左路被冻醒。他下地捅捅炉子,炉火已熄灭。左路钻进被窝,等待天亮。这一夜左路没睡好,老三纠缠了他一夜。左路想象不出,老三一句话,一寸目光竟然有那么大的震慑力。妈的,他凭什么?左路想着想着就骂了一句脏话。他妈的,等着吧,总有一天,老子让你威风扫地。左路又骂。

左路听到窗外有跺脚和呵气的声音,撩开窗帘瞅了一眼,一个穿着黄大衣的女人正来来回回地走,嘴里吐着白色的气团。左路呆了一下,窗帘慢慢滑下来。便在此时,女人看见了滑动的窗帘,扑过来,喊,开门。女人的声音里含着恐怖和愤怒。

左路迅速穿好衣服。

女人挟着寒气扑进来,连声喊好冷好冷,蹲在炉子旁伸出手。左路说炉子没生呢,女人似乎没听见,依然举着两只红红的手“烤”着。左路释然,这不过是个精神不正常的女人。

左路把炉子点着,屋里渐渐暖和起来。左路没太在意女人,想她暖和了就会离开。左路洗漱完,女人脱了大衣,坐在左路的床上,脸正对着左路。左路吃了一惊。这女人竟有一张清秀的脸。

女人问,我的事什么时候解决?

左路问,你的什么事?

女人说,你装什么糊涂?我告三年了,你不清楚?

女人口齿清楚,不像不正常的样子。左路说,我是新来的,不了解情况,你要告什么,慢慢说。

女人说,我告老大,他强奸了我。女人忽然激动起来,她面色潮红,目光错乱,边说边挥舞着胳膊,他在莜麦地里强奸了我,他撕破了我的衣服,抓咬我的奶头,现在还有血印,你瞧瞧,你瞧瞧。左路没防住,女人已将衣服解开。女人丰硕的乳房上果然有几道印迹。左路来不及多想,沉下脸喝道,把扣子扣上。女人置若惘闻,大叫,凭什么没有证据?我就是证据。这女人一定受过刺激,她发作时,用正常的办法是控制不了她的。左路说,你再不扣扣子,我就不管你了。女人忙说,我扣,我扣。左路松了口气,起身给女人倒了杯水。女人伸出手,突然又缩回去,惊恐地望着左路,连声道,我不喝,你的水里有毒。左路笑笑,喝了两口。女人迟迟疑疑地接过杯。

女人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她眼里云雾状的东西消逝了,清澈如水。

左路决定问个明白。女人要告老大,左路隐隐有些兴奋。左路还不认识老大,但左路已经知道老大是营盘一霸,营盘治安混乱,所长屡屡调换,就是因为老大。以左路的雄心壮志,当然要清除老大。老边不是说一直抓不住老大、老三的把柄么?现在有人告他,总不是空穴来风吧?左路压住心头泛起的兴奋,边干活边和女人说话。左路竭力营造一个让女人松弛的氛围。

左路说,我好象听说过你,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女人说,桃花。

左路说,我是新来的所长,左路。你得把过去的事详细说给我听,我弄清来龙去脉,才能替你出气。你不是想出气吗?

桃花说,我要出气。

左路说,你说吧,这儿没别人。

桃花说,你们为啥不信我的话?我没说假话,说假话的人雷要劈的。

左路说,可是,我没听过,我相信你不会说假话。

桃花捂住脸,泪珠从指缝间滑出来,叮叮当当地滚落到地上。左路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这是女人平静自己的一种方法,这种时候不能插嘴。半晌,桃花仰起脸,说,我说的千真万确……

这时,老边推门进来,看见桃花,猛地一怔。老边斥责,我说过多少遍了,你怎么还来?

桃花叫,我就来,我就来,谁叫你们不相信我的话?

老边说,去,别妨碍办公,你又没证据,瞎搅和啥?老边做了个撵的架式,桃花边往门口退边说,我还要来,我还要来。退出门口时,桃花凄楚的目光在左路心上击了一下。

左路很不痛快,虽然他明白即使把桃花留下,桃花也不会说什么了。左路的脸色很难看,说你怎么这样。老边笑笑,你不了解情况,她的事你白伤脑筋。左路问,怎么回事?老边说,她和老大好过,两人同居过半年,老大原来答应娶她的,后来老大不娶她了,她就告老大强奸她,当时也立过案,可查来查去,查不到老大强奸她的证据。过去都没找出证据,现在能找出来?

左路说,她既然找派出所,说明她还是相信我们的,怎么也不能撵人家。

老边说,这女人的脑袋有毛病,说话颠三倒四的,你没法和她认真。

左路说,算了,不提她了,商量别的事吧。

桃花的影子没有从左路脑里抹去,他想桃花肯定会再来。左路等了两天,桃花没再露面。左路没来由地替桃花担心起来,怕她出了意外。

第四天已是腊月二十七,各单位都放假了,王苹打来电话,问左路是不是要在营盘过年。左路知道不能再等桃花了。让这个悬念留到明年吧,左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