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路是在大街上认识王苹的,整个过程很戏剧化。用修小林的话说,左路嘴一张开,天上就掉了一张馅饼。那天,左路在街上值勤,突然听见有人喊抓小偷。喊话的人正是王苹,王苹边喊边追。小偷提着个黑包,拼着命猛跑,左路拔腿追上去。左路没见过哪位姑娘奔路得那么快,奔路的姿势那么好看,简直是一头小鹿。王苹很快就追了上去,并将小偷扑倒。小偷不是左路抓的,左路只是给他补了副手铐。小偷乌紫了脸,蹲在地上半天直不起腰。左路回头看了看那位姑娘,眼睛随之一亮。左路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觉得她惊艳无比。王苹把她的手提包抱在胸前,兴奋地向围观的人诉说着。左路让一同值勤的民警带小偷回局里,他要送王苹。王苹是粮食局的会计,她刚从银行提了三万块钱,准备发工资。左路说,真玄,提这么多钱,怎么单独走?王苹说我一直一个人提,过去没出过啥事,再说,都挺忙的,找谁呀。左路说,以后提工资,我陪你。说这话时,两人已走到粮食局门口了。王苹用另一种目光望着左路,说,今天的事多亏了你。左路发现王苹漂亮不说,嘴巴子也乖巧,自此,两人就约会了。
半年后,王苹和左路结了婚。左路是同学中结婚最早的,他一直因工作不如意而闷闷不乐,娶一个漂亮媳妇,总算寻找回一点儿平衡。修小林说左路交了桃花运,闭住眼撞了个大便宜。
新婚之夜,左路抚摸着王苹修长的大腿,问王苹在学校里是不是老拿百米冠军,王苹笑说自己的体育一直勉强及格,那天追小偷也是急出来的。若是钱被偷走,自己的饭碗就砸了。左路抱住王苹的腿一阵狂吻。
王苹的饭碗还是没保住,没多久就下岗了。王苹闲坐在家,渐渐学会了打麻将。左路知道王苹心里不痛快,打麻将可以解闷,也就眼睁眼闭,随她玩去。后来,左路觉得王苹成天打麻将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就借了点儿钱,让王苹开了一家化妆品商店。王苹脑瓜子灵活,一年赢余,两年已是大赚。赚钱多少无所谓,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只是王苹没有忘掉麻将,而且日渐成瘾。原先白天卖货晚上抽空打,后来王苹雇了一个女孩卖货,她白天也经常打,往往没昼没夜。这是王苹最让左路头疼的地方。
左路回来那天,陪王苹购置了一堆东西。人们都忙着过年,王苹对左路说年前干点儿活,年后好好玩几天。可到了晚上,就有麻友给王苹打电话。王苹看左路一眼,说左路回来了,我今天不玩了。那边放肆地开着玩笑,王苹捂着话筒吃吃笑。左路听不清她们说啥,但也猜得出。王苹人没去,魂却被勾走了。原计划弄一些熟食的,可她怎么也干不到心里,丢三落四的。电话再次响起来,依然是麻友打来的,她们人手不够。王苹迟疑了一下,说那就来我家玩吧,我不出去。左路为表示抗议,故意把电视的声音调高。王苹嬉笑着走过来,坐在左路腿上,抱住左路的脑袋说,别这么小气嘛,我就玩一会儿,啊?左路唬着脸不说话,王苹便搔左路的腋窝。左路忍不住,大笑起来。王苹在左路脸上亲了一口,委屈一会儿吧,我的大所长。
左路靠在床上看电视,可垒牌声仍从门缝里挤进来,往耳里钻。左路不好意思把电视声音弄大,既然在自己家里玩,就不能过分给人家难堪。左路不停地摁着遥控器,从一频道摁到四十频道,又从四十频道返到一频道。左路喜欢军事栏目,一看军事栏目,浑身的细胞都铆足了劲儿,可摁了两圈,也没见一个军事节目。无聊的电视剧令人生厌,午夜时分,左路关了电视,一个人睡下。麻将声哗啦哗啦,清晰地传入左路耳朵里。左路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迷迷糊糊的时候,觉得谁挤了他一下,左路睁开眼,王苹已滑进被窝。王苹说,你做什么梦呢,怎么老是咬牙。左路看看表,已经六点了,说快睡吧。王苹问,你生气了?左路说我生气还不是白生?王苹用腿夹了左路,晃了两下。左路睡意全无,一脸坏笑地说,那我就不客气啦。
一条窄窄的青光透进来。左路让王苹再睡会儿,他起来做饭,王苹说算了,和我聊聊营盘,真那么乱吗?听说去年枪毙的六个犯人,就有四个是营盘镇的,你可得小心点儿。左路淡淡地说,乱是乱点儿,不乱还要派出所干啥?王苹说,刚当了几天所长,你就硬气了?左路要起床,王苹夹着左路的腿说,急啥,我就那么讨厌?左路乖乖投降。王苹忽然说,哎,你知道不?张仪调回来了,在派出所干内勤呢。王苹样子很随意,她支着头,侧着身子,盯着左路的脸。左路脸色平静,身子还是缩了一下。王苹感觉到了,说,你紧张啥?左路反问,我紧张了?王苹笑说,还说不紧张呢,眼珠都快跑出来了。左路知中了王苹的圈套,掩饰地笑笑。左路从没向王苹提起过张仪,王苹此时说出来,一定是听说了他和张仪过去的关系。左路不知她知道多少,想扭开话题。王苹见左路如此,越发咬紧了。王苹说,你别害怕,张仪回来不是冲着你,人家是冲着修小林的。左路说,你知道得够清楚,谁告诉你的?王苹说,还会有谁?修小林呗。左路感觉自己的身子坚硬起来,粗声问,这家伙跟你嚼了什么?王苹扭着左路的脸说,沉不住气了吧?不过修小林也没说啥,他只说他和你都爱过张仪,你没坚持下来,他坚持下来了。王苹已把话挑透了,左路知无法隐瞒下去,顺着王苹的话说,见到你我就坚持不住了。王苹吃吃笑起来,你蛮有定力的嘛,这几年一点儿口风也没透。左路说,陈谷子烂芝麻,我早忘光了。王苹的兴致却越发浓了,她半偎在左路胸前,非要左路给她说说张仪,比如说模样啊,性格啊。女人对女人总是敏感的。左路知道,无论他怎么说,王苹也不会满意,再说,他无法冷冰冰地叙述张仪,唯一的办法是闭口不说。可他越是不说,王苹越是紧缠。恰在这时,电话铃响了,两人都吓了一跳。左路让王苹接电话,说,准是你的战友。王苹赤裸着身子抓起话筒。是修小林打来的,左路认为修小林是找自己的,伸出手,王苹却握着话筒不放。王苹边说边冲左路挤眼,他在……睡着呢……昨天回来的。王苹忽然吃吃笑起来,末了绷紧了脸,准备好了……恭喜你啊。左路盯着王苹丰满的乳房,脑里却是一片空白。王苹挂断电话,冲一直等待的左路说,这下你有事干了。左路等王苹的下文,王苹却不说。左路问,他又说了些什么?王苹说,初一他要带张仪来给咱俩拜年。左路惊得跳起来,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王苹望着失态的左路,一脸变幻不定的表情。
初一那天,左路和王苹早早地起来了,吃完饭,才发现太阳还没出来。王苹嘲笑左路紧张,左路不还口,只是自嘲地笑。左路是有些紧张,但他的紧张不是因为修小林和张仪,而是因为王苹。左路看出来,王苹在这件事上是用了心计的。王苹把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把结婚照拭了一遍又一遍。王苹有三个戒指,一个白金的,两个黄金的,平时王苹只戴一个,现在却把三个戒指都戴上了。左路很少穿西装,出外穿警服,回来穿夹克,今天王苹特意翻出两人结婚时的西装让左路穿上,并在左路脖子上扎了一条又红又艳的领带。左路希望王苹随意一些,王苹越不在乎越好,也仅仅是希望,在这件事上他是不能硬表态的。
等了半天,修小林和张仪也没露面,王苹问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左路说算了吧,不来拉倒。王苹说,那可不行,咱准备老半天了。倦意袭上来,两人都困了。说是在沙发上靠一靠,孰料一靠便着了。
修小林和张仪进来,左路和王苹被惊醒。修小林嚷,来给左所长拜年,就这么欢迎我俩?左路揉着眼窝说,都等迷糊了。王苹拉着张仪的手,让张仪坐。左路乘机望了望张仪。张仪依然像过去那么苗条、风韵十足,皮肤依然像过去那么白晰,但左路一眼就看出来,张仪变了,她的脸上有一丝沧桑和疲倦。尽管如此,修小林也配不上张仪。尤其是站在那里,张仪亭亭玉立,修小林又矮又胖,一个是竹杆,一个是板凳。左路的心暗暗疼了一下。
四个人坐在沙发上。王苹和张仪说话,左路和修小林说话。修小林瞎掰乱侃,左路嘴里应着,眼角却瞄着张仪。张仪静静地微笑着,她谁也不看,始终望着王苹的眼睛,矜持而端庄。过去的张仪可不是这样,她热烈、奔放,浑身洋溢着野气。
停顿的工夫,王苹说,你喝水。王苹像是很无意地扫了左路一眼,责备,你瞧瞧你。左路的领带弄歪了,且揉得皱皱巴巴的。王苹过来给左路弄正,伸出戴戒指的手抹平,然后冲张仪笑笑,他在家里真是个孩子。
张仪文静地笑笑,修小林连声说,没想到,没想到,老左在外面可是凶得狠啊。
左路听出了修小林的话音。修小林表面是说左路和王苹,实际是说给张仪听的。修小林外露的聪明,让左路感觉出了他的不踏实。
王苹说,想不到的事多着呢,看张仪以后怎么管你。
修小林说,嫂子,有一件事我忘了告诉你。
王苹问,什么事?
左路竟莫名地紧张起来。
修小林说,你俩结婚时,有人给你起了个外号。
王苹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修小林一本正经地说,真的,我不骗你,他们都叫你馅饼,说老左一张嘴,你就掉进去了,要不,怎么那么合适呢?
王苹哈哈笑起来。对张仪说,你得好好教训教训他。
张仪笑笑,我怎么管得了他?
修小林说,错了,错了,毛主席管我都不行,你可以管,我服从管教。
王苹说,这么快就投降了?
修小林在左路腿上拍了一下,这是老左教的。
王苹说,你俩没个正经。
王苹蓄势待发,没料张仪根本就不和她接招。张仪一直那么文静,好象是局外人,言头话尾与她没有任何关系。相比之下,王苹就显得小气了。王苹觉出了张仪的淡泊,知再铆下去没多大意思,于是放松了,加倍热情起来。那份热劲不是抹在脸上,而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自自然然,你怎么看也看不出假来。这是王苹的能耐,左路就不行,练不出来。
修小林和张仪在左路家吃完饭,王苹留张仪打麻将,张仪同意了。王苹一个电话,片刻工夫两个麻友就到了。修小林守在张仪身边“把眼”,左路跟修小林要了车钥匙。
左路刚发动着车,修小林便追出来。修小林问左路去哪儿,左路说出去转转。修小林说,你的技术不行,还是我来吧。左路说,不就是一辆车吗,你他妈也太小气了,弄坏了老子赔你。修小林愣了,他显然没防住左路突然发火。修小林很快就转过神,说,好好,你开就你开。修小林拉开车门,坐在副座上。
出了县城,左路径直向乡间土路开去。他心里不痛快,想找个地方散散心。左路不说话,冷漠地望着前方。修小林挑了两个话头,见左路不感兴趣,又神秘兮兮地说,嗨,昨天晚上哥儿们把张仪睡了。左路依旧没吱声。修小林叹口气,可惜她不是处女了。
这是一种残忍的炫耀,左路觉得自己的骨头嘎吧响了一声。刚出来时,左路没有明确目的,现在,左路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
左路和修小林打的最野的一次架是在警校。修小林和张仪约过好几次了,并看过两场电影。虽没有深入的发展,修小林认为那是早晚的事,张仪终究是属于他的,但左路硬是搀和进来,至少修小林是这么认为的,并很快使张仪转向他。修小林不过是和张仪暗着约会,左路却明着和张仪在一块吃饭,要多放肆有多放肆。那个星期天,修小林把左路叫到操场。操场后面有一块儿空地,长着杂七杂八的树。修小林和左路站在树底下,怒视着。修小林说张仪是他的,左路拐走她太缺德。左路说张仪和谁好是张仪的权利,他没有抢,也没有夺。两人嚷着嚷着就打了起来。爱情使修小林凶猛,但无论如何他不是左路的对手。修小林打不过左路,气哭了。修小林骂,你抢了老子的老婆,还不让老子还手。左路在一刹那间心软了,说,你打吧,我给你支着。修小林倒不客气,一连打了左路三拳头。左路鼻口流血。修小林骂,姓左的,老子打了你,老子也不会放弃,老子一定要娶张仪。两人的交情就此割断。左路和张仪进展顺利,毕业那年,张仪突然爱上了邻班的班长。左路不甘做第二个修小林,使出浑身解数,却不能使张仪回心转意,张仪最终花落他家。张仪生性浪漫,完全是性格使然。
左路和修小林共同的遭遇使两人和好如初。为诀别过去,两人在饭馆里痛痛快快喝了一次酒。修小林让左路谈感受,左路说,感受个鸟,我他妈白挨了一顿揍。修小林说,张仪要是做了我老婆,我情愿让你揍一顿。
雪野茫茫。几棵白杨显得孤单单的。
左路一走神,车就偏了,他猛打方向盘,车头依然滑进路边的沟里。
两人跳下车。
修小林埋怨,我说你技术臭,你非逞能,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咋办?
左路道,说吧,你和张仪是怎么回事?
修小林怔了一下,笑道,你绷脸干吗?什么怎么回事?
左路说,我没别的意思,想听听经过。
修小林前后看看,笑道,有啥经过?我不过常给她写信,常去看她。她和那小子弄崩了,我让她回来,她就回来了,就这么简单。你咬了张馅饼,我不过捡半拉馒头。
左路说,你小子行啊。
修小林说,我行什么,还不是吃别人剩的。
左路说,你别诋毁张仪,你这张臭嘴,啥都呱呱,当初你怎么说来着?
修小林装糊涂,我说过什么?
左路问,忘了?
修小林抽起一脸笑,别这么严肃嘛,这里又不是营盘镇。
左路忽然一脸凶相,那就让我告诉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