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那厨房规模不小,三间轩敞大屋,最里一间还设有床铺,想必是给那些彻夜看火的厨娘睡的。此时那屋轩窗半敞,露出床榻一角,床上被翻红浪,娇笑痴昵,时不时还可以看到雪白的肢体,突然从某个离奇的角度探出,指甲上鲜红的蔻丹在灯光下一闪一闪,伴随着抽搐般的叫喊……玩得很疯。
活春宫向来是揭示观众真实个性的良好试金石。比如研究所四人党,景横波看见必是要跳下去近距离观摩的,君珂肯定要脸红转头逃之夭夭的,文臻自然是一边惊呼“哎呀好无耻羞死人了呀”,一边捂住眼睛从指缝里偷偷看完,还要咕哝一句“尺寸太小了”,而太史阑——
太史阑托下巴,撑腿,耷拉眼皮,睡觉,顺便在数数。
“第三个。”她道。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半裸男子抱着外衣鬼祟溜出,没入黑暗中。
太史阑没动。
果然,这男子刚走,一个拐角处又闪出另一个男子,轻轻敲了敲厨房的门,里间传来一声娇笑,“来呀……”
男子神情诡秘地溜了进去,将门掩起。没多久,室内又起春雨嘈嘈……
“第四个。”太史阑道,这已是她在这里等到的第四个男人。
底下的娘儿们体力真好,这间大妓院生意真好,就是头牌喜欢在厨房里接客有点儿特色。
太史阑只喜欢看光裸的鸡,却不喜欢看光裸的人,男女都不行。她觉得世上最美好的身材,是她太史阑的,看别人都是侮辱眼睛。所以她冷着脸摸摸肚子,再看看天色,决定再等且只等这一个,这位结束后还不滚,她就在墙头上敲锣——谁不让她吃饱,她就不让谁睡好。
忽然,底下轰的一声,听起来像是床塌了……床上人身子一倾,倒滑下来,滑进了太史阑的视线。
太史阑忽然浑身一震,险些栽下墙头……她看见了那张脸!
鹅蛋脸,挺鼻薄唇,眼睛狭长。太史阑难得震惊地发现,在这个厨房狂欢玩散了床的女人,赫然有张和她近似的脸!
虽然那张脸眉更细,肤色更白,下巴更尖,双颊酡红、眼神迷离,仔细看,气质神韵截然不同,但太史阑还是一眼认出了自己的轮廓!
她立刻从墙头站了起来。之前没看见这张脸,她才没兴趣管人家一夜接多少客,但此刻看见一张近似自己的脸,做着令人作呕的媚惑表情,她顿觉吃下了一万只苍蝇,还是腌过的。
太史阑没去想为什么此地会有和自己面貌相似的人,她也不知道,此刻,在遥远的大燕,死党君珂也因为一张近似的脸,开始了她的新旅程。
世事一饮一啄,必有天定,无限空间乱流里,正因这块大陆上存在和四人磁场相近的契机,才成全了这一场降落。
太史阑正要跳下去时,忽然停住了。只见夜色里匆匆来了几个人,看身形都是女子,不冷的天却戴着风帽,将脸遮了大半,浑身都透着股“我干的事不能见人”的味道,正冲这间厨房而来。
太史阑眯起眼睛,缓缓坐了回去。因为她忽然想到了一些问题。
比如,这间气象宏伟的大宅,根本不可能是妓院。而像这样的大户人家,上自主人,下至佣仆,必然都规矩森严,怎么会出现放荡的女子?
再比如,这女人恐怕也不是厨娘,厨娘有染指甲的?
再比如,大户人家都有护卫夜巡的,这里虽僻静,却也不是死角,她在墙头上待了一两个小时了,就没见护卫出现过,有这么守备松懈的大户?
那几个女子匆匆而来,开了厨房外间的门。当先一个高挑女子立在门边,似乎在听门内的动静。
月光冷冷,从太史阑的角度,正看见她掩在斗篷下的侧面——脸色雪白,弧线优美的眉挑出凌厉的弧度,几分森然,几分煞气。
她听着门内的调笑亲昵之声,脸色白里发青,眼角阴光频闪。而她身后的几个女子,有的脸色阴沉,有的神情愤慨,有的神态怯怯。
砰一声闷响,室内欢闹的男女,并没有因为床塌而停止大战,反而就地开战。这回也不知是谁勾倒了谁,引起一阵压抑的尖笑。这一声响直如惊雷,打散了屋外女子们最后的犹豫,也打响了这一夜惊心的开端。
那高挑女子霍然抬头,眼中厉色一闪,随即再不犹豫,一挥手,带着几个女子推开了门。
室内,地上正在厮缠的两个人惊慌抬头。男子脸色大变,“世竹,你怎么来了……”说着急忙爬起,他身下女子犹自笑着拉他的腰,却被他一脚踢开。
那个叫世竹的高挑女子脸色铁青,也不回答他的话,一抬手,搭在臂上的一件黑色披风飞起,落在男子身上。她冷声道:“还不快走?回去再找你算账!”
男子愣了愣,一抬头,看清高挑女子身后杀气腾腾的娘子军,心知不好,一句也不敢再说,胡乱一裹披风便向外走。
他一走,立即有二女上去关紧了门,左右把守。剩下的三女,缓步向地上的女子走去。然而她们终究是紧张的,关了门却忘了窗,对着院墙的窗开着半扇,一切都在太史阑眼底。
地上的女子疲倦地撑着手肘,懒洋洋地从地上支起半个身子,仰头看向那领头的高挑女子,笑道:“原来是世竹妹子。怎么,这半夜三更的来瞧姐姐,有什么要紧事儿吗?”
她事不关己的态度,瞬间激怒了其余人。
一个圆脸女子上前一步,啪地甩了她一个耳光,怒喝道:“邰世兰,你这无耻女人,亏你还是皇家弃妃!煌煌宫规,也教不了你这贱人三从四德?先帝驾崩发还你回乡出家,你就该在庵堂里清心念佛,竟敢违背懿旨,勾引世竹妹妹的夫君,还……还……”她气得胸脯起伏,指着邰世兰的手指一阵乱颤。
那记耳光打得邰世兰头一偏,脸上浮出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可见下手不轻,邰世兰却无动于衷。而那几个女子也毫不动容,显然这样的动手已是家常便饭。
“还怎么了?”邰世兰摸了摸脸,向后缩了缩,拿一块床板挡住了自己,才昵声道:“说呀,怎么不说完了?”她忽然咯咯笑起来,伸手指向对面几个脸色铁青的女子,“你不愿意说,我替你说了吧。我不仅偷了世竹妹妹的夫君,还偷了大堂姐你的夫君,还有二堂妹你的,还有你的、你的……”
她一一指了过去,每指一人,那人的脸色便暴怒一分。末了,她收回手,故作惊吓地瞪大眼,捂住胸口,“哎呀,这么多,我都没注意!我说,我的姐妹们,你们从小就联手欺负我,长大了选丈夫也是一条心……”她仰头大笑,“一勾就上,一上就软,色心比天大,胆子比鼠小!”
“你!”圆脸女子怒极,上前一步,那高挑的邰世竹却伸手一拦。
“邰世兰。”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姐姐,眼里满是憎恶,缓缓道:“你说的对,我们确实遇人不淑,不过和你比起来,好歹那还是活生生的人,好歹那人还会陪我们一生。我相信,经过这件事后,他们会一辈子对我们忠诚,永为我们裙下之臣。而你,我的姐姐,你告诉我,你现在还有什么呢?”
“那也是拜你们所赐!”邰世兰仰起头,眼底泛出泪光,“当初皇家选秀,去的原该是你!”
“当初我给过你机会,但你总是那么软弱,不敢置之死地而后生,所以我留下来了,你去了皇宫。不过,我让你成为皇帝的女人,永享荣华富贵,有什么不好?”邰世竹微笑,“瞧你,现在虽没封号,要在庵堂守节一辈子,但好歹也曾是皇帝的女人,这辈子没人敢再娶你,没人敢再接近你,不也挺好?”
“没人敢接近我吗?”邰世兰垂着眼睛,“那刚才那些……你们的男人,是怎么来的呢?”她把“你们的男人”几个字咬得很重。
满室寂静。
半晌,一道轻轻的,古怪的笑声,打破了窒息般的静默。
“放心。”邰世竹笑着,唱歌般地轻轻道:“以后再不会了。”
“你凭什么……”邰世兰似乎想反驳,可是忽然间,她的脸色变了,慌忙爬起,向后缩去,眼神惊恐。
与此同时,邰世竹忽然一步跨出,手一抖,手中出现了一截黑色丝绢。她一把薅住邰世兰的头发,大力向后一扯,扯得邰世兰脑袋向后仰,整个脖子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后折弧度。邰世竹毫不犹豫,膝盖往邰世兰背上一跪,将黑色丝绢往手下的脖子上一绕,双手抓紧丝绢两头,全力一收!
邰世兰的颈骨发出了一阵咯咯低响,在静夜里听来很是瘆人。她拼命伸手去扒勒在脖子上的丝绢,却只能抓挠到丝绢的边缘。她勉力回头去看邰世竹,眼里充满不可置信,颈骨转过来时,又是一阵瘆人低响。
黑色丝绢勒着雪白脖子,在昏黄灯光下看来凄艳得惊心动魄。室内气氛仿佛凝住了,连呼吸都没。墙头上的太史阑,维持着手抓树枝的姿势,僵住了。
这一场姐妹相杀,静夜勒喉,干脆,狠辣,突然,一往无回。原以为不过一场姐妹口角,不想她猜到了过程,却没猜到结局。
邰世兰似乎也知道到了生死关头,挣扎得越发剧烈。邰世竹渐渐支持不住,忽然低喝:“愣着干吗?都来帮忙!”几个脸无人色的女子都颤了颤。
“不能让她活下去!”邰世竹咬牙,“她中的那药,你们也有份!”
这句话仿若一根针,戳得几个女子脸色一变,随即默不作声地上前。圆脸女子往邰世兰腿上一坐,其余两个女子按住了邰世兰的手脚。
邰世兰眼神绝望,身子猛然一挣,后背撞上床板。
铿一声响,一样东西从床板里滚了出来。那是一个淡绿色的刺状物,质地似玉非玉,在月色下光芒淡青,三棱,棱角扁平。但这种以锋锐著称的武器,竟是用玉做的,便等于是鸡肋,毫不实用。
邰世竹怔了怔,随即冷笑,“这东西你还一直收着?呵呵,爹爹给你的传家宝,谁也不知怎么用,你还指望它救你?”
三棱刺滚到邰世兰掌下,她艰难地挪动手指,试图抓住它。一个女子想要阻拦,邰世竹冷笑着努了努嘴,那女子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