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邰世兰将三棱刺抓在掌心,邰世竹才忽然伸出脚。她一脚踩在邰世兰的手背上,将她的手和三棱刺都踩在脚下,随即脚底转动,慢慢碾磨。
邰世兰的手瞬间血肉模糊,血迹染红三棱刺。三棱刺发出一阵破碎微响,薄脆的质地终于承受不住,碎成三瓣。
邰世竹发出一声短促冷笑,脚一踢,三棱刺骨碌碌滚到墙角。
月光照在染血碎裂的三棱刺上,隐约有银白雾气缓缓沁出。但室内人人都沉浸在杀人的紧张气氛中,无人在意这小小的插曲和邰世兰最后看似无用的挣扎。
月光照进西墙,室内半明半暗。在光与暗的交界,被压挣扎的人体,无声扯紧的丝绳,沉默死咬的牙关,爆出青筋的苍白的脸,交织出人世间一幅森凉图景。
邰世兰的挣扎,渐渐弱了。
太史阑忽然掉下了墙头。
太史阑并不是自己跳下去的。
在跳下去的前一刻,她在找砖头,试图瞄准,打算一下命中,给邰世竹爆头——正如她不想看见那张相似的脸媚笑承欢,她也不想看见那张脸泛上死色,这让她浑身不得劲儿,好像灵魂脱壳,看着自己被杀。
但她正要出手时,忽觉背后一阵劲风,随即身子一倾,从墙头栽了下来。
砰一声,太史阑撞开那半扇窗户,落在了室内。落下之前,她只来得及抓一把墙灰,擦在脸上。
室内正在杀人的几个女人,被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齐齐松手,一转头,正见一个短发人跌进窗来,脸上乌黑,看不出容貌,只一双眸子狭长明锐,看上去熟悉又陌生。
这些大家小姐虽然阴狠,但毕竟也是头一次夜半杀人,早已是惊弓之鸟,此刻突然有神兵天降,还以为遇上了盗贼,大惊之下也顾不上杀人,连忙夺门而逃。
逃在最后的是邰世竹。她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眼看地下的邰世兰一动不动,不禁嘴角翘起,满意地笑了笑。
她最清楚,邰世兰的喉骨已断,回天乏力,谁也救不了她了。
砰一声,她撞门而出,冲出的一刻,忽觉头脑一晕。
一晕之后再醒来,她已站在花园中,神情怔忪。
刚才鲜明惊心、原以为一生难忘的一幕,此刻忽然有些模糊,好像一张写满黑字的白纸,慢慢沉入记忆的湖,洇染,浸软,沉落,化为连绵勾缠的痕迹。
她想了好久,才将刚才的事情记起,自己觉得很满意,那种心惊也不存在了,便慢慢地走了回去。
诡异的是,她忘记了最后出现的太史阑……
太史阑留在了室内。
此刻,那女子奄奄一息,横陈在地。她慢慢走过去,刚蹲下来便眉头一皱。
邰世兰的脖子诡异地折着,这种角度……生机已绝。
太史阑拍了拍她的脸,见她一动不动,不禁叹息一声,一转眼,看见墙角里破碎的三棱刺,心中忽然一动。
邰世兰临死前也要取出这东西,想必很重要吧……给她陪葬好了。
玉质的三棱刺已成一堆碎片,捡拾起来很困难,但这对太史阑不是问题。
她的手,慢慢覆上三棱刺。
掌心之下,三棱刺似乎在软化,变形,重组……最后重新凝聚。
若有人在场,看见这样原物恢复的奇景,必得惊呼。但此刻,若太史阑低头看自己掌下,也说不定要惊讶——
那三棱刺,并没如原先一样复原。在三棱刺内部,可见一道道半凝固的半透明绿色液体在流动。液体间,出现了一道细细血丝穿插游走,将绿色液体分开。液体的颜色渐渐变了,呈现出银白、淡蓝和金三种色彩,极淡,却清晰分明。
当三棱刺最后成型时,原先的通体半透明淡绿玉质质地已经改变,变成银白、淡蓝和浅金三棱,每道棱依旧是半透明的,其间似流动着半凝固的液体,烛火之下,熠熠生光。如果说先前的三棱刺像不实用的艺术品,那现在就更多了几分诡秘气息。
太史阑抬起手,一眼看见完全变了模样的三棱刺,也咦了一声。
曾经她经常恢复各种物体,都是原样克隆,却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三棱刺拿在手中,触感也是特别的,银白的微冷,淡蓝的微温,金色的却是一种说不出的奇异感觉,像有种特别的吸力,让人的心都跳了起来。
太史阑的手指按到一点突起。突然,咔的一声,棱身转动,金色棱尖突了出来……这三棱刺的三棱,竟是可以活动的!
太史阑的手微微一晃,金色棱尖不小心戳上了邰世兰的手背。
邰世兰忽然睁开了眼睛。
太史阑半蹲着,抓着三棱刺,一动不动。
诈尸了?刚才试过她呼吸,明明死了,怎么一眨眼又睁开眼睛了?
太史阑二话不说,抓起地上一个烛台,对着邰世兰就敲了下去。
诈尸无好事,敲昏再说!
“别……”一声低弱的声音,让太史阑的手乍停在离邰世兰脑袋三公分处。
“人?鬼?”太史阑盯着邰世兰,“心事未了要说遗言?免了,我不是救世主。”
邰世兰眼睛翻白,被太史阑的决绝干脆不讲理气得一个倒噎,好半天才顺过气来,断断续续道:“我活不久了……你不想听秘密吗?”
“不想。”太史阑面无表情。
爱听秘密的人,往往最后下落都成了秘密,她没兴趣。
邰世兰呃了一声,喘了几口气,目光转到太史阑手中三彩斑斓的三棱刺上,目光忽然一亮,喃喃道:“原来如此……你……”她挣扎着伸出手,“你想不想要我邰家的家传至宝?”
太史阑将三棱刺在掌心掂了掂,诧然反问:“这不就是我的?”
邰世兰噎住,开始咳嗽……
“好吧……”她面色黯淡下去,无奈地苦笑一声,“原来……它需要的是邰氏直系女孙的血……没想到最后竟成全了你……这东西的来历……以后你会知道的……它叫‘人间’……”
天下有刺,刺名“人间”。
“人间……”太史阑重复了一遍,觉得这名字字浅而意深,读来回思无穷,隐隐心惊。
从邰世兰断断续续的述说中,太史阑才明白:人间刺,一刺遗忘,一刺吐真,一刺回魂。刺人心虚妄,刺天下浮华,刺生死无常。
乱人心,倾天下,控生死,是为“人间”。
“人间”来自多年前的异族“长螭族”。这一族擅毒物医术,以异龙为图腾,其实所谓“异龙”,就是他们供奉的一种极为珍稀的毒蛇,这种蛇的蛇皮、蛇毒和蛇涎各有奇异毒效。这一族的人穷尽心力,世代钻研,终于炼制出“遗忘”、“吐真”和“回魂”三种功效的药物,并集天材异宝,以三种药物练就人间刺。
遗忘,是让人出现暂时性遗忘,视中毒深浅决定遗忘时间的长短;吐真,顾名思义,短时间内中招的,会被控制精神,吐露实情;回魂当然不是真的让人回魂,却能让人短时间内回光返照,争得一刻生命。
三种功效都是短期,但都至关重要。瞬间抹去记忆也好,一霎间吐露实情也好,短期活命也好,都能在关键时刻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若是关联的人和事足够重要,说它能倾天下、乱人心也不为过。何况,据说人间刺的能力,会随着它的主人能力的增强而越发诡异,若是遇上天命神异之主,更有倾灭人间之祸。
也因此,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一族从此腥风血雨,祸患不休,最终导致灭族,连带人间刺也被南齐皇帝掠夺,之后几经辗转,落到了邰家人手中。
邰家人其实正是这一族的后裔,只是改名换姓了而已。当年的族人以血养蛇,血是开启人间刺的药引,多年后这个秘密被尘封,连邰家人都不知道了。
邰世兰此刻回光返照,当然不能说这么详细,有些事她也不那么清楚,但太史阑也听明白了大概。
回魂的时辰毕竟有限,邰世兰的脸色很快灰败下去。忽然,她深吸一口气,死死抓住了太史阑的手,“帮我报仇!”
“不干。”太史阑干脆拒绝。
“你……你拿了我邰家家传至宝……”
太史阑瞟了眼手中的“人间刺”。她先前拿着是因为喜欢,此刻知道了这东西的来历,倒没那么大兴趣了。
“那还你。”她顺手一抛,将三棱刺抛回邰世兰身上,转身便走。
邰世兰傻眼,喃喃喘息,“为什么……”
“第一,我人单势孤,而你仇人家大业大,我不找麻烦。”太史阑竖起两根手指,“第二,你放荡无耻,做了坏事又不能保护自己,死了活该。”
“我不是……天生无耻……”邰世兰仰望太史阑,两行清泪缓缓流下,“我这样出身,怎么可能这般……不知羞耻!是她们给我下了药……我不日夜交欢,便剧痛难忍……我现在也是生不如死,不信你看……”她抖着手,扯开下裳。
太史阑一眼瞟过,立即转开目光,胃里一阵翻腾。
“人间刺……送你。”邰世兰缓缓合上裙裾,闭上眼睛,“也不求你帮我报仇了……她们自有报应……我只求你一件事……我贴身内袋里有瓶药,紫玉小瓶的那个……是我从宫中带回的秘药,死后一个时辰内涂抹,可保我容颜如生……我要……清清爽爽地死……”
“好。”太史阑觉得这个要求很合乎情理,立即答应。
邰世兰唇角微微一翘,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她没有再睁开眼。
桌上的一朵夜来香,无声无息地坠了一朵晶莹的露珠,似泪。
窗外的水汽更重了些,盈在翠绿的叶尖上,天快亮了。
太史阑半跪在邰世兰身边,皱眉盯着她唇边的笑意,总觉那笑意满含算计,十分诡异……但一个死了的人,能算计什么?
太史阑甩甩头,把奇怪的念头甩出脑海,伸手,慢慢给邰世兰理了理乱发。
这一夜,初见异世一个和自己冥冥相系的人,随即永别,亲眼目睹她的死亡,亲眼看见酷似自己的脸陷入永恒的沉睡。
她的手指在熟悉的眉梢停了停,似一抹风掠过静默的湖水。
淡淡酸楚,此刻弥生。就像看见另一个自己,在人生道路上凄凉至终。
这真不像一个好的开局。不过结果如何,谁知道呢?
太史阑缓缓起身,在邰世兰内衣里找到那个小瓶。瓶子里是灰白色的粉末,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她遵照邰世兰的嘱咐,将药粉洒进她脖子上的伤口里。
药粉一撒上去,她脸色一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