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浪漫青春对不起,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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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12章 对不起,我爱你

寝室里确实没人,我飞快整理东西,和我爸约好了时间,他会来接我,希望老父不要爽约。大人们不是说话不算话,只不过他们喜欢把时间弄得很活络很不稳定,半个钟头和一个钟头对他们来说定义相同。整理好东西我很无聊,小桌子上有MP3一副,是肖大小姐的,随手取来听。里面有首很好听很温暖的,纯净透明的钢琴曲,脑海中无法用言语描述捕捉的吉光片羽,都被音乐牵扯起。那是往年秋天,在我家的顶楼上,赏着菊花,听着舅舅吹萨斯风的日子,那年,舅舅与冒名钟蔓芬的书伟通信,满篇信纸写着怎样想念廖书伟,那年的我,无知而懵懂。

想是下课了,漂亮窈窕的肖瞳瞳回来,坐到我对面,一双眼莫测高深,“要走了是吗?”

“是,回来收拾收拾,”我揪下MP3的耳塞,夸赞,“这曲子很好听,什么名字?”

“《时光的印记》,”瞳瞳笑,“咏哲,你以前不听纯音乐,只爱《樱桃小丸子》和《多啦A梦》。”

“嗯?纯音乐里也有这么好的东西吗?”我觉得很稀奇,“一般会闷死人的吧?”

瞳瞳把耳塞亲手塞回我耳朵里,说:“你喜欢听,又不觉得闷,我弹给你听。”说完,她把手指放在桌子上,模拟在钢琴上弹奏的样子,手指虚按,手势准确优美。可我觉得这根本就是掩耳盗铃,自己骗自己的把戏,有必要弄成这样吗?

“你从来不肯接受我的邀请,参加我的生日会,”瞳瞳不看我的眼睛,手仍在桌面上跳动,她盯着自己的手指说,“做你的同学很倒霉,会莫名其妙被你笑,你好像是好心和我互换工作去扫厕所,同时却又奚落我,说打雷和蟑螂都会致使我晕倒,其实你自己每次开易拉罐都笨到只会拉断拉环,为了能喝到汽水又动刀子又动勺子的。”

“我曾经是这样的吗?”这是我第一次听除家人外的同学,讲述自己以前的事情,感觉很新鲜,“喂,大小姐,我好像还蛮恶劣的是不是?”

“是劣迹斑斑,馨竹难书。有段日子,我脸上长很多痘痘,有同学说我以后会变麻子脸,我很气,你就去刻薄那个同学的脸生得太过自然安稳,毫无险象,平坦顺滑得料想风都不愿意吹拂,因为无论哪个季节的风也不愿意如此清闲。”

我哈哈大笑,“我以前这么有幽默感吗?”

“还不错,你一向幽默感丰富,也一向把肉麻当有趣。我想感谢你的维护,送你个小礼物,等你过生日那天,你不客气地拒绝我,说生日还没到,转眼没过五分钟,你玩坏新腕表的表带,大叫说,你爸妈买给你的生日礼物是便宜货,我简直无地自容。”

“我这么过分?”

“你一直都这么过分。”瞳瞳终于抬头看我,泪光莹然,苦笑,“可我还是爱你的过分。”

我傻望着瞳瞳,这算什么?表白?她是……

瞳瞳猜透我的心思,“是啊,我是喜欢女生那一国的,我一直喜欢你,你不知道吗?”

我瞠目结舌,她喜欢我?她喜欢的是女生?

“你当然不知道,”瞳瞳的手指停止舞蹈,眼神不无幽怨,“你根本没在乎过我,我出尽百宝地让你注意我,故意讲你的坏话,抢你的男朋友,向你宣战,你统统不在乎,你表面上与我和睦,也不过是不想惹麻烦,我简直不知道,你到底看重什么。你好像什么都不要,我连让你恨我都办不到,我在你眼里,尚不如一个从乡下来的土蛋单小舞,我简直忍无可忍。”

忍无可忍?我看着瞳瞳一双晶莹分明的眼睛,恍悟,“是你吗?是你寄信给教务处,泄露小舞和梁老师交往的事?”

“是我,”瞳瞳倒不否认,“我一心让单小舞不好过,却被廖书伟把事情化解了,不过,谢天谢地,天上掉下来个廖书伟,我看得出来你喜欢他,别人弄不清楚,我却明明白白。我曾见到过廖老师和你舅舅去GAY吧喝酒,真是天大的笑话,什么都不在乎的黎咏哲也有这一天。老天有眼,我所遭受的痛苦,你一样要尝到。廖书伟永远不会爱你,如同你不会爱我一样。你发现自己沦陷了想找棵救命的稻草,我是一定要破坏你与姜佑谦的,男人都是经受不起诱惑的蠢猪,咏哲,我不会让你如愿,你明白不明白?”瞳瞳一只手掌摸着我的面颊,两颗豆大的泪珠从她皎如白玉的脸上滑下来,她一声声问我,“你明白不明白?明白不明白?”

“明白了。”我回应瞳瞳,并非说假,是真的明白了,我甚至有点明白小舞何以会出现在佑谦的租屋附近,为什么要敲门而入,只怕她已知道泄密的人是谁,肖瞳瞳不声名狼藉她也咽不下一口气。这世界有些事情不明白,浑浑噩噩过去并无损失,一旦明白了,这一场人生只见其荒谬凌乱,索然无味。

“真可惜,笨头笨脑的你才明白,”瞳瞳放下抚在我面孔上的手掌,“都明白了,可也不好玩了,何况你就要出国,更不好玩。”她笑,倾国倾城。

“现在科技发达,我们可以通过网络互玩,”我站起身来说,都明白了的好处也有,就是心境清朗,我上前揽住瞳瞳的肩膀,用平素在戏剧社排练时的口吻调侃,“小妞,爵爷要走了,我们Kissgoodbye。”

瞳瞳跳起来挣脱我,“去你的。”红了双颊。

宿舍门砰砰被敲响,我爸在门外叫我,我拎了行李跟瞳瞳说再见。瞳瞳把她的MP3塞到我包里,“你一直在拒绝我,这次就不要拒绝了。还有,我不想利用任何高科技的方式与你联络。”

我苦笑。

走出大学校门的那一刻,我没有回头看,不是不舍,不是伤感,不是悲哀,其实我很感恩,在我身后的校园,在我身后的时光里,我深爱过别人,也被别人深爱过,我运气不错。

陈妮知道我即将出国念书,特别为我饯行。我们去了家日式馆子,要了一大桌子食物,却只有我们两个人吃。陈妮脸色不好,眼角干涩,相信是缺少睡眠所致。我们较少言谈,谁也不想说到什么敏感的话题,怕惹出眼泪来,索性闷头苦吃,好像把胃里填满一点,人就会变硬朗点似的。直到都吃饱了,两人大眼瞪小眼呆良久,陈妮失笑,极其意识流地问我:“还好吗?”

我也漫无目的地答:“不坏,没发胖,没有香港脚,也没长痔疮,有一点点口臭,争取每天多用一次漱口液。”

陈妮乐,一口酒差点喷出来,她笑起来还是很漂亮,和我小时候见到的样子差不多,妩媚之极,嫣然展唇间眉目如画,无限风情,摄人心魄。

这一笑,引无数往事在我眼前涌现,我忍不住问她:“陈妮啊,你还记得十来年前的夏天吗?我家的茉莉开了一架子白花,有次晚上你在我家顶楼乘凉,对舅舅说,‘即使知道童话最终是幻灭的,爱情的结果是绝望的,梦想是拿来破碎的,你仍然要去找他吗?’那个时候,你知道不知道舅舅是去找书伟?你知道舅舅爱的人是你的朋友吗?”

“这么多年前的话你还记得?”陈妮疑惑。

我不能告诉陈妮,她的话影响了我十年,只推脱,“我记性好。”催问,“来,给我答案。”

“不知道,”陈妮扬扬好看的长眉,“我只知道家明喜欢的是男生,家明察觉到我喜欢他的时候,就主动跟我谈,他喜欢男生,不爱女生,让我失望透了。”

“你是到美国后才知道舅舅喜欢的人是书伟?”

“对啊,准确说,是直到家明到美国后,他们两个趁假期到纽约来看我,我才知道的。气得不行,整一个学期成绩破烂不堪,交好几个男朋友,后来还带着个帅哥跑到他们那里去显摆,结果发生了车祸,随我去的男生被撞成了植物人,我快崩溃了。你舅舅是个傻瓜,又心软又爱哭,自己都管不好还想照顾我,陪我掉眼泪,我逼他,让他答应我哪天要结婚非娶我不可,他就答应了。我也逼过书伟,不过不管用,他根本无情无义,他说他只跟家明一起,才不要女生。他不对我的事情负责,枉我从十四岁那年就做梦嫁他,他连哄都懒得哄我。”

我诧异,“你十四岁时候就想嫁他?”

“是,”陈妮的手下意识在眼前挥挥,“书伟是我的初恋,很悲哀吧?少女的初恋,就遇到这样一个人,整一辈子,都过得没力。”

“那你比较爱我舅还是书伟?”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陈妮大概警觉到自己说太多了,想就此打住。

我怎能放过她,只要是书伟的事情,我都想知道,求她:“告诉我。”

陈妮无奈,握着瓶酒,自斟自饮,“其实难分轩轾,但是因为我与书伟相处的时间最长,我们之间承载了太多回忆,他又令我最痛苦,所以,对书伟的感情,相对要复杂一点。”陈妮叹息,“我那年从加洲回纽约后不再任性胡闹,专心把书念好,同时也和你舅舅他们保持很好的朋友关系,我很珍惜这份情谊,也是真的想看到你舅舅与书伟幸福,结果,家明却回国要结婚。”

“我舅没遵守约定娶你,难怪你气得要打他。”

“我打他不是因为他不娶我,我是气他放弃了书伟,与他们做了这么多年朋友,也知道当时的应承是善意的谎言,”陈妮灌杯酒下肚,苦笑,“嗨,这份朋友的感情让我转成夫妻的情谊我还舍不得呢。”

“你到现在都没再交男朋友,也不要结婚,打算以后都这样吗?”

陈妮看我一眼,酒再满杯,语气幽幽:“我也不年轻了,虽然有点事业,可再多的金碧辉煌,也掩盖不住已过顶的惆怅,也不是不想成家,没办法,就觉得谁都没他们好。”

“那,”我追问,“你现在还是觉得,梦想,爱情,童话,统统是虚幻的吗?”

陈妮笑了,笑得很甜,“所有童话里期望的,爱情里向往的,梦想里追求的,家明和书伟都争取努力到了,我现在愿意相信,这些美好的东西是存在的,只不过,我还没遇到。”

“是,还没遇到。”我同意,“来,为了我们的运气,干杯!”

我和陈妮后来干了很多杯,我没醉,陈妮醉了。她本来说要送我回家,结果车到中途转成我送她回家,陈妮坐在我身边很认真地说:“我相信,书伟的病一定会治好的,等他病好了,我说什么也得让他和家明回美国去,我也去,我学会清蒸鱼了,还可以帮他们弄早餐……”

我望着车窗外城市里流动的灯火,跟陈妮说:“我也相信,相信他会没事的,我们都会越来越好的。”啊,真想手边还有瓶酒,把自己也灌醉算了。

临去温哥华的前一夜,我爸与我谈了很久:“咏哲,我们都需要寻找一种能量,让我们撑过这一段时间,相信爸爸,只要有这种能量,撑过这段时间,外在的人事都会改变,只要撑过去了,你的人生就完全不一样了,去温哥华,说不定在那里,你可以获得不一样的人生。”

我愿意相信爸爸,我想,对我们家每个人来说,都需要这种能让我们撑过去的能量。

“谢谢老爸。”我难得地拥抱一下我爸,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个保证,“爸,舅舅也会撑过去的吧?只要过了这段时间,我们都会好的?”

“舅舅和你的情况不一样。”我爸说。

这个答案让我黯然,舅舅与书伟相处了那么长时间,假如书伟离开,他必定要遭遇记忆中无穷细节的不尽追杀,舅舅的后半生,大概都需要在这种记忆里逃亡,他和我的情况,确实不一样。我只要学习忘记就好了,不过忘了又怎样呢?我很清楚,在我未来的岁月里,我大概永远不能像爱书伟那样爱一个人了,青春,只有一次,如同火样的爱情,也只有一次,永不再来。

终于要滚蛋了,到机场送我的人,当然有我爸妈,我想不到还有舅舅和书伟。书伟看上去很虚弱,像个纸人样轻飘飘站在那里,似乎一捅就破,不过他依旧淡定儒雅,就像我见惯他在讲台上的样子,温和,却又有深藏不露的霸气。

还记得,我摔伤了脚,他扶我去看校医,累得满头是汗;还记得,我任性胡闹,揍得他眼圈乌青,他没怪我;还记得,他流过鼻血,鼻孔里插着个纸卷,却仍一身通体适意地安然自在,陪我坐公车,送我回家。

呀,那些时候,我不知道他身患绝症,我若知道,我会多照顾他一些。望着来送我的书伟,我一时间失了言语,只觉得眼前时光倒流,旧日片段,历历在目。

我爸妈借口去买饮料,舅舅去洗手间,他们慈悲地给了我一段与书伟单独相处的时间。我与他在宽大的落地长窗前,看停机坪上一大片蓝天。秋日的天空,深邃明澈,让我想起书伟的眼睛,现在他就在我身边,可我不敢看他,所以我只好看着窗外的天空。

“对不起,咏哲,”书伟用他特有的,低沉醇厚的声音向我道歉,“对你,我应该有所警觉,不给你乱想的机会才是,可我疏忽了。有些情况,是我也无法预料的,本来,在你们这个年纪的女生,尤其像你这么调皮的女生眼里,我与你舅舅这个年纪的人都该被称做老头子。根据调查,现在代沟的分界线越来越小,相隔四年,就隔了一代。咏哲,我以为我对你来说,都像史前恐龙了。家明告诉过我,你这个小丫头当年怎样保护过我写给他的那些信,你是我们的守护天使,所以,你做我的学生,我会忍不住对你特别好,我不知道这样会令你误会。”

天空好漂亮,像一大块蓝琉璃,只剩这一刻了,这一片天空是我和书伟的,他为什么对我好,为了谁对我好,我已经不想在乎了,我只要一分钟,哪怕是半分钟,甚至是十秒就好,我开口,对着天边飘着的一缕云说:“书伟,说爱我。”

我的耳边空荡荡没有声音,我固执地对着天空,“书伟,说爱我。”

沉默片刻后,传来书伟无奈的叹息声。呀,不行吗?连几秒钟都不肯给我吗?我对他来说,是真的什么都不是,我连一秒都无法拥有,我暗叹口气,罢了罢了,此去蓬山千万重,人生从此各东西,我何苦难为他?把自己笨拙的要求化成玩笑,“趁我舅舅不在,好歹说点好听的来骗骗我嘛,快点,说爱我。”

不过效果不好,书伟无奈唤我:“咏哲。”

我武装好自己,鼓足勇气面对他,“好啦,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不用跟我道歉。”

书伟缓缓点头,问:“丫头,你会不会怪我回来?”

“不会,你若不回来,舅舅以后知道你的状况,会疯掉的,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原谅自己轻易离开你。”

书伟笑了,纵然他是个病人,苍白憔悴,可笑起来依然很温暖,他像舅舅那样,亲厚地顺顺我额前的一绺发丝,“长辫子精灵,我并不愿意把事情搞得这么混乱,七零八落,我没办法,生命是场华筵,提前退场,非我所愿,最后的时间,我不想浪费。我不能在我死后,让家明连个到我灵前看望我的机会都没有,他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我不能让我的家人,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所以,我非回来不可,你能理解吗?”

“是,我知道。”我上前抱抱书伟瘦弱的身体,无数句“我爱你”在我心底喉头滚来滚去。他身上带着股干净的药味,温和,轻软,忧伤,我不敢贪恋他的温柔,警觉地只抱他一下下,由衷说,“我知道,你和我的舅舅一样,对我也很重要,所以,请你保重,我读完书,就回来看望你和舅舅,麻烦你们一定等我回来……”书伟,对不起。

机场的广播一声声催登机,我爸妈还有舅舅在不远处等着,松开书伟,我咧嘴对他笑,“我走了,再见。”

转身的瞬间,他叫我:“咏哲,等等。”他仍习惯的,从口袋里抓了一把糖,像平时那样,放进我的掌心里,说:“一路顺风。”说完顿了顿,不甘心全给我,孩子气地又把糖拿回去两粒……

在温哥华寓所的冰箱里,有只塑料小盒子,里面装着四粒太妃糖,这是我最宝贵的财富,千金不换。在回国前,我不打算吃掉书伟送给我的糖果,一来担心香甜的味道不适合在异乡品尝,怕刺激出眼泪,二来也怀着哪天带着太妃糖去见书伟和舅舅,借由此糖生出更多糖的梦想。

UBC是所好学校,师资雄厚,学风鼎盛。我重修了学科,选读海洋研究,选择这个科系,是因为我觉得,离海近的地方,可能离书伟也会近一些,我很高兴,终于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了。还有件事情,令我觉得幸福,是我宿舍附近的车站,恰是第一次遇到书伟的地方。夜晚,从我卧室的窗口,就能眺望到站牌那里的灯光,我偶尔会生出神思昏然的念头,说不定,我会在那站牌下再遇书伟呢?

再上路,在路上,路尚在,路过爱情的人都知道,越想忘记的事情越忘不掉,尽管我的理智常告诫自己,有些感情既然对自己并无半分实际好处,不如忘掉,但事实上,我每天都背着沉甸甸的记忆,在温哥华努力地生活着。我不愿意自己意志消沉,终日愁眉苦脸,半死不活。我知道,自己和许多人相比,生平实在已是太过顺遂,所以,我不敢对自己,对周遭,对这个世界有任何抱怨,但我也没办法对生活投入太多热情,所以,我懒洋洋地悲伤着,无所谓地做一个顺民,听说,顺民大多都活得比较久,虽然,我也不清楚人是不是应该活很久,可我对死亡这件事情确实感到害怕,所以,我得卖力地把日子过下去。

有许多平时从书里看到的感情,奇迹一样在现实里得到验证,我能够了解到故事里杨过为什么肯在十六年后跳下寒潭,也知道红楼梦里的林姑娘为什么口口声声,我只为了我的心,我更明白李文秀只身单影地回江南一点都不潇洒,我也明白确实有很多很多人与事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不喜欢。生活中一些幽微细密之处待得一一清楚之后,我开始怀念自己当年可贵的愚钝,虽然今日的我仍不是个聪明人,但我如今再也回不去当年的样子了,长大,也不见得有多愉快。

读书的日子,我尽量把自己的时间料理得简单明朗不琐碎,在想吃的时候才吃,想睡的时候才睡,我的MP3是肖瞳瞳送给我的那曲叫《时光的印记》的曲子,这首曲子时时唤起我对家乡,对家人的温暖记忆,我直听到耳朵起了茧,仍固执地不肯换。街上的录影带店有成套的美国长剧,我全部租回宿舍,一季一季地看,懒得弄饭,冰激凌罐头果腹,困了就睡在沙发上,不刷牙不洗澡,邋遢得像只鬼,也确实像只鬼那样撒着欢的自由。

我学会了在电脑上敲日记,天知道我曾经对这样的无病呻吟有多厌恶,如今竟也沦落至此了。平时我不会这么神经,不过,在精神状态不算太正常的时候,我就乱无章法地在电脑上写几句话给书伟,并不会通过网络送给他看,那些话,只是点一下鼠标就会消失的文档,我写:书伟,以前上课时说,电视里演的是别人的人生,我们不需要关心太多,我们应该拿更多的时间来过自己的人生,可是,书伟,我好像已经不打算过自己的人生了。

书伟,时间不断在改变,你送我的书,还在我的床头,你说给我听的话我也记得清清楚楚,但,到底,我没成为你希望看到的那种人,真是抱歉,我仍然爱你,即使我是如此爱你,你一样浑然不觉。

书伟,时不时就想起你那张对我来说,实在很欠揍的脸。我想,再给我一次机会重新遇见你,即使我知道你是个GAY,我还是会爱你一次,爱情,就是这么个会把自己搞到乱七八糟,活见鬼的事情,尤其,对于我这样一个,不太能平心静气过日子的人而言。

有一天晚上,我在电脑前敲字给书伟,我说,你是飞过我头顶的太空船,把我变成没脑子的克隆人——

我这样写的时候,想起在图片里看到的,外星人长的那个德行,就忍不住狂笑起来。我的笑声在环境清幽的,异国的夜晚,听起来颇为诡异。我的寓所,虽然狭小,但因没什么家具,又显得那么空旷,空旷得我听到自己的笑声,会吓一大跳。可即使是这样,我也不愿意再找室友分担租金,我喜欢一个人待着,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放屁就放屁,再适意不过。我不交男朋友,甚至没这方面的欲望,也超级没志气,相信我现在是那种就算无情也不会惹恼任何人,多情也不会打动任何人的女生,我的光芒在国内已经用尽,现在的我像块品质不好,见了水便难看丑陋,一蹶不振的布料那样,安分守己,非常自暴自弃地度日月。

我和前室友单小舞仍保持密切的联络,我一如既往地喜欢小舞,和小舞聊天,让我觉得自己离家乡很近,我们都警觉地不提肖瞳瞳,但我知道,我现在所承受的一切,肖瞳瞳和我一样在承受着。小舞告诉我可欣已经回学校上课了,当时书伟让她暂时办休学的建议实在英明,她也说可欣一回学校就问起书伟,得知他生病还难过地哭了。小舞说这些的时候我会尽快跳话题,我只想读书完回去看望他和舅舅,想念他,不代表我愿意从别人口中知道他的消息。

当然,除了租看影集和想念书伟,我也学会了别的,比如骑单车,谢天谢地我终于会骑了。我还学会了打工,学会打工不是因为我爱工作,我只是怕我爹妈破产。我也有自己的计划,我计划存点钱买辆哈雷机车骑,骑哈雷,适合我。我的工作是在家PUB做做侍应,兼学调酒,我学得很好,也喜欢自己的工作环境,那是间GAY吧,我也不明白自己好好的干吗一定要选家GAY吧打工,不过我确实因此认识了一个好朋友,他叫大卫,他的男朋友叫卢卡斯,他们有个习惯性动作,很像舅舅与书伟,他们常共坐在PUB一角的长沙发上,大卫累了就躺下来,头枕在卢卡斯的腿上,两个人慢条斯理地聊天,身上带着股西方人少有的恬淡与清静,我有时候会对着他们两个看很久很久。日子有功,我与大卫处得逐渐熟悉,常与他聊天,卢卡斯不是会聊天那一挂的人物,他负责听大卫说话,大卫说的话大家都喜欢听,大卫叫我长辫子精灵。

温哥华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做梦梦见书伟和舅舅,还是华山路的那栋房子里,书伟枕在舅舅的腿上,他们两个都睡着了,面孔平和安详,舅舅的额头上依然有块面粉污渍,唯一不同的是,书伟的头发全白了。

我因这个梦,在第二天发狂地想家,在宿舍楼下一片晶莹的冰雪里等公车,我真恨不得身边就立着个黑衣的,捧着本书看,有点颓废,下巴上长满胡碴的儒雅男子,我想书伟,发狂发狂地想。上课恰逢考试,我抬头的一瞬,竟见到书伟的一张脸,他微笑着对我说:“咏哲,加油哦。”与他给我上第一堂课的样子一般无二。我清楚地知道,这是幻觉,可我的幻觉让我的心隐隐作痛,我含泪写我的试卷,很想把我的英文试卷换成中国字。真要命,在温哥华,没有哪个老师会为了不让我哭而取消一堂考试,也没有哪个老师再读小王子和聂鲁达的诗给我们听,更没有人如书伟那样飘逸出尘,是朵穿着裤子的云,书伟就是书伟,只有一个,别无分号,我却离开了那么可贵的他,来这里看蚯蚓字,我好怄哦,这是我离家之后,第一次情绪失控。

放学回宿舍后我第一时间拨电话回家,接电话的是舅舅,他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且略带疲惫,我强自镇定与之寒暄后问他:“今天不用去医院吗?”这是我数次电话后第一次问家人一个如此靠近书伟的问题。

“刚回来。”舅舅回答完我就不说了,直接把话题转到我的学业上,我告诉他都好,什么都好,眼泪就要忍不住夺眶而出。

随便聊了几句,舅舅跟我说再见,理由是长途话费太贵,我握着话筒,突然说:“舅舅,对不起。”这是句迟来的抱歉,我应该老早就跟舅舅讲的抱歉。

“傻瓜,你又没做错什么,不用道歉,”舅舅宽厚地安慰我,“想家了是不是?过些日子就好了,刚出去头半年,总是特别想家。”

“是,我知道,舅,我还是不是你的小天使?”我强笑,“嘿嘿,我怕自己变成老天使。”

“是啊,丫头,你一直都是。”舅舅说得好温和。

我匆忙道了再见,挂断电话,彻底崩溃,眼泪决堤。我的舅舅,我最爱的舅舅,那么平静,那么稳定,平和稳定得像川死水,他给我的感觉仿佛是,就算我是个天使,可他已经不需要天使了,因为,他再也没什么需要特别被守护的,这种认知,令我失魂落魄,伤心欲绝。

还好,我不是每天失控,就那么一次,情绪宣泄过后,我也就恢复原样,我也不能每天都这么心不在焉的吧,也就算了。我不想买哈雷了,等放暑假,把存的钱换成机票,拿太妃糖回去跟书伟换更多的糖。冬天即将过去,春天快要来临,夏天也就不远了。

今天又降温,雨雪天气,天气预报说这是今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雪。下午,我放学回家,寓所门口等着个人,披着自然舒卷的棕色长发,穿着件大红的风雨衣,是红得很正很正的那种颜色,衬得风衣的主人眼若点漆,眉如横翠,肤似凝脂。我上前辨认,难以置信地惊呼:“陈妮,怎么会是你?你怎么来的啊?”

陈妮翻眼睛,“我的小姐,我可以坐飞机来这里的。”

我做个鬼脸,开门请她进房间,“我以为你是坐在扫把上飞来的。呀,你染了头发,我差点没认出来。”陈妮哈哈笑,爽朗明媚如故,坐定下打量我的住所,评价:“老天啊,都没什么家具,可也太冷清了吧。”

“不会,”我冲两杯咖啡出来与她寒暄,“这样地方够大,我可以在客厅跳绳。哦,对了,你来这边是公干还是别的什么?”

“开会,时间安排得很紧,我只有今天才能抽出空到你这来看看,过几个钟头就要去机场了。”陈妮拿出盒点心,放在桌子上,“喏,给你买了盒起司蛋糕。”

我喜出望外,“哇呜,太棒了,我吃罐头快餐吃得都要吐了。”

陈妮对我的生活状态很不满,“你每天吃罐头吗?不是吧,我们读书的时候可都尽量弄点中餐调剂一下,天天吃罐头不是要变木乃伊?你好歹照顾一下自己的身体。”

我满口应是,急忙着打探故乡情况,不出门在外,是不晓得故乡这个词汇的含义是什么,抓着陈妮问:“你最近好吗?我舅好吗?你有没有见过我爸妈和外公外婆啊,外公的身体好吗?还有书伟……”我刹住口,这是我出国后,第一次从嘴里说出这个名字,我不应该问陈妮,尴尬,干笑着换个话题,“我送你飞机吧,你住哪里呢?”

陈妮不说话,目光直射到我眼睛里去,我别过头,猛喝口咖啡,又把自己呛到,乱咳一气。

陈妮说:“你家那个地段按照市政规划的要求,已经要全部拆迁了,你外公外婆在别的小区买了套小居室,和你爸妈还有舅舅分开住了,正忙着搬家呢,二老身体不错,春节的时候新马旅游了一圈。”

我诧异,“分开住了?我从小到大,都是和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的啊,我爸妈也同意吗?”

“你爸妈在协议离婚,你妈觉得你爸是个混账男人,你舅舅的事情你爸瞒了你妈,你妈恨他,很难再与你爸相处下去。”

我的家就这么散了是不是?我曾经期望过,不要一屋子人住在一起,不要自己的喜怒哀乐,统统有人关注,可现在,我无法想象,以后,我的家要分为外公外婆家?爸家?妈家?舅舅家吗?

我望着陈妮静默,她还有什么消息给我?

陈妮斟酌着沉吟半晌后,有点困难地说:“前些日子,你舅舅因为心肌炎住院,医生诊断说是工作压力大,积劳成疾所至,这场病差点要了他半条命。还有……”陈妮略顿,“还有书伟,咏哲,书伟两个多月前已然病逝,离我们而去。他走得不是太痛苦,他的后期阶段在家休养,躺在床上,靠着你舅舅,听你舅舅读书给他听,听着听着就睡过去,再没醒来。他临终前把那栋他母亲留给他的房子和那些书留给了你舅舅,现在,你舅独自住在那里。”

窗外纷纷扬扬落着雪,天色昏暗下来,街灯早早就亮了,下雪的温哥华浪漫一如卡通画里的场景,看在我眼里却满目创痍,我逃不掉了,逃不到童话世界里去,陈妮带来的现实,活生生,血淋淋,也都在意料之中。书伟走了,我的家碎了,舅舅去了半条命,我被送来温哥华,那些悲苦与无奈,不用面对,眼不见为净,我可算幸运?

陈妮握住我的手,“咏哲,你还好吗?”

我知道陈妮想安慰我,奈何她的手和我的一样冰冷,“还好,”我笑笑,“呃,我家原来住的小区拆掉会做什么?”

“那个路段里市中心比较近,预备修建豪华的商业住宅区。”

“哦,会种菊花吗?”我没头没脑地问。

“可能吧,”陈妮望着我,有点担心,“咏哲,你确定你没事?我的时间不多,马上要赶去机场,你这样我真不放心。”

“我没事,”我竖起右手,发誓,“我真的没事,我是想到我家顶楼外公料理的菊花,秋天开得那么漂亮,觉得太可惜了。”

陈妮嘘口气,笑,“傻丫头。”站起来捞起我脑后的辫子看,“好像又长长了呢,现在很难看到这么长的辫子,可得勤护理着点。”

“当然。”我答,回头的一瞬,我看到陈妮眼里的水光潋滟,和红了的眼眶鼻尖。

陈妮半垂首,拨弄着自己的手套,说:“咏哲,我来之前,你舅交代我把这些消息讲给你听,上次你打电话回家的时候,正巧你舅接了你的电话,其实那时候我们刚从殡仪馆回来,想讲,又不知道如何开口,这次我来,你舅让我看情况告诉你,我想,瞒着你并不好,所以就……”

“我知道,”我上前抱抱她,“我没问题的。你回去问我舅和家里人好,让她们准备好大鱼大肉,等我放暑假就回去看他们,你放心走吧……”

送走陈妮后,我独自站在落雪的车站,风卷着雪花,扑来扑去,我忽然记起书伟的英文名字,Hurricane,狂风,他竟真如狂风,呼啦啦吹过,来无凭,去无影,剩下了经历狂风的我们,如这雪中倒影,面对丢失的时间,今天,不是昨天,明天是怎样的明天?时光流转,照一脸的苍凉,握在手中的线,又是怎样的前缘?

一辆公车到站,上车下车,人流来去,潮水样在我身边晃荡,可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回头,见有个男人就在我旁边,穿了件设计大方得体的黑大衣,围着条深紫色的围巾,无视风急雪冷,站在昏黄灯光里,闲闲地随意靠着站牌翻一本书,也不知道是从车上下来还是一直就在那里,我忍不住趋步向前,想仔细看清楚,是书伟吗?那人抬起脸来,他不算帅气,有两道工整的眉毛,深邃如海的眼睛,可不正是书伟?我又是开心又是酸楚,喃喃询问:“书伟,书伟,可是你来看我?”伸出手去碰他,书伟像波水纹样化开,我只摸了一手凉凉的空气。他像是昙花一现,随即魂断香沉。

呵,书伟不可能再出现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最爱的他啊,我的相册里,甚至连他一张相片都没有,手机里,没存过他的声音,这异国的风雪夜,滴水成冰的车站,我手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将他凭吊。我蒙住脸,蹲下身,眼里的泪水泛滥而出,真不能相信我还能知觉自己仍可以如此伤痛。这异国的天空黑夜继续,漫天飞雪都是我的离别,书伟,你该让我如何与你说再见?

—本书完—

第二部非法入境

1 身上飘着花香的医生

“舒远?你先来测一下体温。”戴眼镜的护士递体温计给舒远,再确定,“你是叫舒远?22岁?”

“是。”舒远坐在护士站,乖乖量体温,一边打量医大附院肝胆病区的走廊。

好长,而且,好吵。也不知哪个病房里有人大声呼痛,整个肝胆病区都能听到声音。舒远听到那个女生叫:“痛死我了,我没力气了,怎么还不给我用药啊?”熬不住“扑哧”一声,很没同情心地笑出来。唉,没力气都叫这么大声音,有力气的时候该什么样子啊?

舒妈妈在旁边嗔怪地看了舒远一眼,嫌女儿没礼貌。只是舒远在生病,不然一只巴掌就拍头上去了。

测好的体温表递回给护士,38度5,护士看看舒远,低头做记录,又抬头看看舒远。舒远觉得怪,自己又不是美男,用不着看这么勤吧?护士站里边一个一直埋头,对着大叠病历奋笔疾书的医生,想是忙晕了,将听诊器忙到了地上,“啪”的一声响。其实没多大点事情,给舒远做记录的护士却像吓到了似的,紧张兮兮地丢下舒远跑去帮捡听诊器,还问:“董医生,有什么问题吗?”

舒远见那个董医生说了声:“谢谢,不用。”目光瞄过自己身上一秒,就又低头忙他的去。嗯,这个医生很帅,面孔清秀,五官端正,目光沉静,不比《妙手仁心》里的差。就是太年轻了,应该没啥经验吧?作为病人的偏见,舒远还是喜欢老一点经验丰富的医生。

护士拿张卡片给舒远,“这张卡片会放在你的床头,上面是你主治医生的名字,还有主管护士的名字,你要记住哦,平时有事情的话可以找你的主治医生和主管护士。”

舒远苦恼,“一定要我记着吗?”

“当然。”护士将那些名字复述一遍。

舒远对着母亲,“妈,帮我记着。”

护士又说:“医生每天八点以后开始巡房,那个时间不要离开病房,我们走廊的公告栏里……”

舒远再看看母亲,“妈,你帮我记着。”

护士又说:“你等一下可能会做一些检查,所以……”

舒远崩溃,“妈,帮我记着。”

眼镜护士道:“你看起来精神不错。还发烧呢,不会不舒服吗?”

“还好,撑得住。听说只要不烧到39度以上我就不用进手术室。”舒远扯扯护士的衣袖,“护士姐姐,还差0.5度,全靠你了。”

这回眼镜护士“扑哧”笑了,舒妈妈一只巴掌终于拍到了舒远头上。

那个看上去干活很勤奋的董医生绕过舒远身边,在护士站的接待台跟护士长交代工作。他路过舒远的那一瞬,舒远闻到他身上有一股子含笑花的甜香。对哦,就是含笑花,令人想念的含笑花。

舒远外婆家院子里就种了株含笑,舒远每年春天都会享受到,今年却因病错过了的含笑花啊。舒远注意到,身上带有含笑花味道的医生有一头黑而浓密的短发,每根头发都被打理得干干净净,自然垂在额头的几绺刘海丝丝分明。他的眼睛不算大,一只眼皮单,一只眼皮双,不知道这是不是妈妈说的,叫内双的眼皮。舒远记得妈妈还说,眼皮内双的人,大多个性固执。舒远的眼皮不是内双,而是外双,尤其最近生病的关系,那眼皮,双到不行。

董医生跟很漂亮的护士长交代一堆事情的时候,眼睛有意无意飘过来看舒远。

舒远给他一个很大的笑容,本来想问他身上为什么有含笑花的香味。想不到董医生冷冰冰将目光挪走,对舒远的笑容完全不予理会。他的冷淡像他身上衬衫和领带的色彩,安静疏离,黑白分明。舒远不爽,什么地方的米饭养出这等傲慢的人种?不是说医生对待病人要像春天一样温暖吗?可这厮给病人的感觉明显是秋风扫落叶啊。舒远只祈祷,自己不要落到这个医生手上。

舒远的病房是三人共用的。她住进去的时候,靠门位置的是个婆婆。舒远选了靠窗的病床,床头的墙上写着红艳艳的16。医附院每间病房的窗户都很大,看得到窗外大片大片的蓝天,舒远想,多看看蓝天,病也好得快一点吧?

仍没记住主治医生的名字,还是主治医生向舒远自我介绍:“我是你的主治医生,叫我黄医生好了。”黄医生人很好的样子,笑容亲切,模样也是舒远比较喜欢的那种,浓眉大眼,气质温雅,人近中年,很给人安全感,像舒远的爸爸。不过舒远比较怕的是跟在黄医生后面的那几个医生中的其中一个,董医生?原来他是还没升到主治医生的下级医生。重点是——还是落他手里了!

“躺下好吗?给你做个检查。”主治医生要求。

舒远有点困难,“可是我不能平躺,后腰痛到不能睡觉。要快一点,我只能坚持一小会儿。”

主治医生一直笑笑的,“好啊,我会很快。”

唉,真难堪,每次都要把自己的整个肚子给一大堆男医生看,怎么没见一个女的呢?

主治医生极其专业地按着舒远的腹部,“这里痛不痛?这里痛不痛?这里呢?嗯,好了。有几项检查要做,我去给你开个单子……”

还行,真就一小会儿,舒远超艰难地在老妈的帮助下从床上坐起来,喘气……好累。

一直没说过话的董医生临出病房门,突然回头对舒妈妈说:“等等去检查的时候可以跟护士站要轮椅。”

舒远喘息未平,撇嘴,“轮椅?我又没残废。”

董医生看都不看舒远,对舒妈妈欠欠身就走了。

舒妈妈很欣慰,“这里的医生真细心。好啊,转院到这儿,我可就放心多了。”

舒远也以为可以放心了,等一个脸上青春痘未消的实习医生拎着条砖红色胃管和一瓶石蜡进来的时候,舒远的放心转为灰心。

“黄医生说要给你插胃管,会有点难受,忍耐一下,像吞面条一样往下吞……”

舒远拒绝:“不要,我转院前插过几天胃管的,现在为什么还要用这个?再说,我以前用的不是这样的。”天哪,看着那有如小指头粗样的红管子,舒远满怀恐惧,额角冒汗。

实习生根本无视舒远的恐惧,“很有用哦,它可以减轻你的肠胃负担,排除腹压,比吃药效果还好。现在准备吧。”

舒远看看妈妈脸上的焦急,算了,进来医院,还有别的路走吗?那条胃管客这样带着石蜡的冲鼻味道插入鼻腔,舒远一边努力合作地吞咽那根管子,一边开始干呕。她因病已经十多天没进过食,胃里空空的,呕不出什么来,越是这样,越是难受,五脏六腑,像是要找寻什么突破口样从喉咙里冲出来,又被舒远勉强咽回去了似的。

实习医生说声好了的时候,连接胃管负压球从舒远的胃里抽出一些黄绿色的液体,很像电影里外星人的血液样的物质。舒远此时已呕得汗流浃背,泪水长流。

舒妈妈眼见女儿受罪,眼圈通红。

舒远想找句话安慰妈妈,可她的干呕根本不受她控制,逼得她一句话都说不出。

门外的那个董医生匆匆又进来,看到插完胃管的舒远愣了愣,拿了什么物事的手抄到背后,不动声色,告诫呕得七荤八素的舒远:“你要克制一下,再呕下去会把管子呕出来的,那还得再插一次。”

舒远快疯了,再插一次?是想要她的命吗?要怎么克制啊?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出口的声音只不过又是被胃管刺激出的一串干呕而已。

给舒远插胃管的医生倒是像邀功一样地说:“董医生,已经弄好了。16床的喉咙好像特别敏感,从来没见插胃管这么难的。”

是,他也挺辛苦,拎着那条管子极耐心地等了将近十分钟,待舒远呕得没那么厉害的时候,才麻利地在舒远鼻梁上横七竖八地贴了好几条胶布,将胃管固定好。

舒远此时泪水涟涟,不是她想哭,是鼻子里的管子太让人难受。她的手指着实习医生,尽管已经呕得口齿不清,仍狠狠控诉:“医生骗人,哪儿有这么难吃的面条?”

实习医生狡辩:“我说是像,又没说就是。你生病嘛,这也没办法。”

“看看天空吧,今天的天很蓝呢。转移一下注意力会好些。”董医生对舒远说,淡淡的口气,但他说话声音还蛮好听,是柔和的中低音。

可舒远觉得看蓝天的作用不大。就是气这个啊,好好的阳春三月,她来不及看柳绿,来不及赏桃红,天天躺在医院吊盐水,半死不活的,花钱买罪受。她靠在病床上,呕得隔壁床位的年迈阿婆面露不忍之色。

董医生交代舒妈妈,什么胃管的负压球涨起来就要捏扁,装胃液的袋子吊得低一点之类的事情。舒远此时发现董医生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里拿的是什么——一条胃管?!比她现在用的这条细,透明塑胶质地。舒远知道,这种细胃管用起来比自己现在插着的这条稍微舒服多了。啊,辣块妈妈,庸医!有细的为什么给她用粗的?继续呕。

还是坐了轮椅,整个下午,舒远就这么吊着她的胃管,抱着只大水杯,一边呕着一边像鱼一样吐着口水,拍了胸片,做了心电图。她享受残障人士待遇,搭电梯的时候有人为她开路,人多的地方有人让她先行,这种感觉很糟糕。

照CT前准备工作做了很久,因为舒远的手和手臂是浮肿的,找不到血管,造影剂打不进去。后来,勉强在脚上找到条合用的血管。几个医生围在身边的感觉也很糟,虽然大家对舒远都很温和,但舒远却有种感觉,好像自己离死不远了似的。

做完检查回来,舒远的衣服已被汗水湿透。在那条长长的走廊上遇见董医生。董医生看着坐在轮椅上的舒远,居高临下,仍是那淡淡的语气:“怎么样,还好吗?”

“嗯,”舒远摸摸额角的汗水说,“还行,本来差0.5就39度,现在出这么多汗,已经退热了。医生,全靠你们的胃管。”哇,这医生个子真高,超过182了吧?

董医生牵牵嘴角,那算是个笑吧?舒远发现董医生的脸颊上有很深的酒窝。终于了解这医生干吗总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原来他不能笑啊,一笑那酒窝就漏了气,更不像医生了,有谁会想找这么嫩的医生看病吗?

这天是四月一日,一年中春光正好的时节。路边和院子里的树木披着深深浅浅的绿意,空气里充满草木特有的芬芳。舒远因出血坏死性胰腺炎在中医院治疗无效后,转入省医附院开始新治疗的第一天,因为那条胃管,她整整呕了六个钟头。

又因病一夜无眠,舒远精神萎靡。早起去洗手间的时候遇到一位年龄相仿,看上去纤瘦苍白的女生。她在洗手台前的镜子里望了舒远几次,舒远就对她笑笑。小聊了一会儿,得知这位病友住她隔壁病房,是因胆道蛔虫入院的。舒远曾经听见的那个叫得很大声,频频呼痛让医生赶快用药的就是她了。人在痛苦之下的反应很惊人,想不到这么瘦小的女孩儿能发出那么大的音量。

舒远的床头绑了条红布带,护士说那是禁水禁食的标志。据同病房的婆婆说,肝胆病区的病人显著的特点是,禁食,吊袋,有的人身上还吊几个袋子。舒远再次感慨,有时生命的本质真是十分的狼狈与不堪。

舒远的主诊医生带着董医生还有几个实习医生巡诊时,将舒远的CT片子当特别教材用。

舒远隐隐约约地听着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腹部异常肿胀是因为胰腹水的关系;胸口深呼吸时候会痛,是因为胸腔有积水;她后腰痛是因为并发腹膜炎;胰腺分泌出的胰液在侵蚀她的胰脏,所以她的胰脏现在只有正常人的一半。

那她身上密密麻麻出的一层红疹是什么?舒远甚觉诡异,忍不住乱问:“我真的只是胰腺炎不是胰腺癌吗?”

“你是胰腺炎,胆源性胰腺炎。”舒远的主治医生肯定。

舒远还是不放心,“你发誓?”

医生有点为难,想是没见过这么难缠的病人。跟在旁边的董医生适时接口:“我发誓,你是胰腺炎,不是胰腺癌。”说着拿出纸笔,“你需要做一份更详细的病历,现在我问你答。之前用过中药是不是?还记得是什么药吗?”

此君真是超人,他都不用休息的吗?从舒远昨天入院到今天早上巡房,她一直看到这位董医生,说起来快三十个小时了,这厮仍神采奕奕,安然自若,真真匪夷所思。最难得的是,他还一直那么难搞。

舒远记得昨夜自己不肯吸氧,这位董医生锲而不舍,连三次将那个海绵塞再塞回舒远的鼻孔里,道:“病人要听医生的话。”

舒远就生气,“不!我的鼻孔很重要,不能一个被胃管堵着,一个还要被氧气塞堵着。再说氧气的味道很怪,让我心情不好!”

董医生只得放弃。接着又挑毛病,嫌舒远只盖一床夹被太薄,他说:“现在才四月啊,你还在发烧,如果再感冒引起高热的话我们很难辨别情况,可能真会直接把你拉去十楼做手术。”

舒远任性,“我穿得够厚了医生,被子很重啊,盖在身上连毛孔都痛,我不要盖被子。”

舒远还记得当时董医生看她的眼神,有点复杂,有点无奈,但挺让舒远有安全感。

“一天大便几次?”这会儿董医生又问了。

舒远答:“八次,以前的医生说这是用药后的结果,正常的。不过为什么拉那么多次身上还有水肿?”“因为你的代谢失常。最后一个问题,上次生理期是什么时候?”

天啊,连这个都要问?舒远惊叹,硬按捺自己的尴尬,老老实实答:“前几天,刚结束。”顺便看看面沉如水的董医生,除了惊叹他的细心镇定,也敬佩他的专业,还有,他的鼻梁又高又挺。

不知道是谁在走廊上抽烟,董医生提醒:“先生,这里不许吸烟。”

那人回头道声对不起,突然对着舒妈妈惊呼:“伯母,你怎么在这里?”

舒妈妈也吓一跳,“小孙,你怎么在这里?”

孙朝阳?!舒远的前男友,出现得好神奇,舒远差点以为他是看望自己来的。

还好,有根理智的神经提醒自己,绝对不可能。

果然,孙朝阳愣愣地望着舒远有五秒,小心翼翼碰碰舒远鼻子上吊的那根胃管,“远远,你出了什么事情?怎么搞成这样?我都认不出你了。”

舒远故意搞怪,“亲爱的,自从与你分手后茶饭不思,极度抑郁,加上暴饮暴食,借酒浇愁,所以胰腺发炎。”

孙朝阳将信将疑,面色发白,“远远,你不是真的吧?”他话音没落,走到门口的董医生手中的病历夹“啪”地掉地上,内页的纸张散了一地,舒妈妈过去帮着拣。

哗,看着挺精明的人,怎么总把东西掉去地上?

舒远没再理会,回答孙朝阳:“当然不是,美得你哦。你知道我死党豆芽啊,她生日嘛,一起出去庆祝。她非和我比赛吃饺子,大家太兴奋,没煞住,吃多了。我又不知道自己有胆结石,吃完饺子还去吃麻辣烫,放了好多好多辣椒。最后痛起来,我还以为是胃痛,去买胃药吃,谁知道结果就成这样了。”

孙朝阳大大地摇头,“舒远,原来你从没与时俱进,还和以前一样笨。天啊,你看看你,真是,你怎么连眼睛都红了?”

“那是因为我在发烧啊,”舒远疑惑,“你管我?对了,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我女朋友生病。”孙朝阳说。

“你女朋友什么病?”舒远好奇,顺便补一句,“你要死啊,刚和我分手半年就又交女朋友。”

“吼,不然咧?她胆道蛔虫,就在你隔壁病房……”

舒远愣半晌,想到清早遇见的女生,突然笑起来,“喂,孙大哥,你人品不好,现在是怎样?旧爱新欢,共冶一炉?”

孙朝阳的大手掌一如往昔,触摸舒远的头,揉乱她的短发,“嘴巴怎么还这么坏?不愧是舒远。”

舒远虽然很想去看望看望前男友的新欢,奈何吊针打了一天仍没结束,不方便走动。

好容易想睡会儿觉,先是被来会诊的中医弄醒了,接着又被来会诊的皮肤科医生弄醒。

皮肤科的医生说舒远身上的红疹是对某种中药过敏。

医生这样说的时候,舒远对着自己手臂上的皮肤发怔,曾经白净的皮肤不知道何时变得干枯粗糙黯淡,整个人也因浮肿而变形,这个样子面对旧情人,真是情何以堪?

不过,又如何呢?自己好歹还是活着的。

虽然不知道这样活着是不是最好,但是,谁又能保证,死掉了就一定比现在好呢?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中药房熬好的中药送到,一小包一小包的,看上去像是巧克力饮料。

问题是那不是巧克力……舒远都快哭了。

董医生跟在送药的护士长身后进来。惊人的医生,看上去仍是停停当当的样子,他工作了多久?他带来一支大针管,是要打针吗?

“喝中药有困难对不对?”董医生对舒远说,“胃管的另一个功能是可以帮你喝中药。”董医生将胃管负压球的部分拉下来,中药汤汁混合了生田七粉抽进针筒,借由胃管灌进舒远的胃里。是,没感觉到苦,但感受到了怪,本来该由嘴巴走的药物突然改道由鼻子走,真让人不舒服。而且,中药毕竟是中药,舒远天生和中药不对盘……然后,她眼圈就红了,捂着嘴巴,很可怜地看着董医生。董医生眼疾手快,将桌子上一只大水杯递给舒远,于是,刚灌下去的中药原封不动又被吐出来。

舒远一通猛咳猛吐之后,发现董医生人很好地一直帮忙妈妈照顾自己,终于良心发现,说句:“对不起啊医生。”

董医生淡淡嗯一声。倒是舒妈妈气怒攻心,把舒远数落一通。

舒远对妈妈的数落是一耳朵进一耳朵出,她一边用纸巾擦着嘴,一边被头顶右上方,董医生胸前的名牌牵住视线。那个名字是——董立——什么?是林吗?有个偏旁经过长期磨损变得有点模糊了……

“彬,是董立彬。看清楚了吗?”头顶董医生的声音真真切切地响起。

舒远惊觉,董医生一直维持着半躬身的姿势不动,好方便她看胸牌,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这个——惭愧,她讪讪答:“看清楚了。”

董立彬说:“其实你知道我是董医生就好,知道我名字也没什么用处。”

那倒也是,舒远觉得董医生说得对。可惜她嘴硬惯了,管都管不住自己的嘴巴,顺口糊弄一句:“知道名字方便投诉,你给我灌药把我弄吐了。”

董立彬瞪圆眼睛,“吼——16床,也有你这样的病人?!”

他竟又拿起一包中药,舒远怕怕。董立彬和舒妈妈同声共气:“这次你不许再吐出来!”

入夜时分,舒远的旧爱孙朝阳又出现在她的病房,还带来一大束红玫瑰。真奇人也,舒远与之交往的时候,他从来没送过这么大束的花。

舒远胃里的中药还没消化干净,有气无力,“喂,这是干吗?怕我死掉吗?”

孙朝阳嗔怪,“胡说。”

舒远感慨,他还是那么帅气,眼波清亮,五官干净明朗,唇边颌下淡淡的胡须又让他看上去有那么点颓废落拓和坏坏的感觉。他的浅蓝牛仔衬衣率真朴素,黑色无漂染的柔和长发时尚而有艺术气息。但可惜,这样一个出色的家伙,竟和她无缘。

“我女朋友不高兴了,远远。”孙朝阳随意拿舒远床头的水果来啃,就像他们以前相处时那样自然轻松。

“为什么不高兴?”舒远惊诧,方又省,“总不会是因为我吧?”

“对啊,就是因为你。她说早上见到你觉得眼熟,但没认出来你就是我相册里的前女友。现在知道与你同冶一炉,很不高兴。”

“嗯,理所当然,我能理解,但我没办法消失。”

“是啊,所以她要消失,已经办好转院了。”孙朝阳丢掉果核,双肘撑在床铺上,托着下巴,定定看舒远。

舒远大方微笑,“那好吧,我不送,多保重。”

孙朝阳说:“你也是,多保重。”

“嗯,再见。”

孙朝阳不走,还是定定地看舒远,“远远,你不会死掉吧?你看起来真糟糕。”

舒远被惹毛了,“该死的,孙朝阳你找打是不是?我是病人啊,你敢跟我说这种话?”费力坐直,想找东西丢这厮,忘了手上还有吊点滴的针头,手就抬起来了。

孙朝阳忙按住舒远的手,笑呵呵,“行了行了。你这一骂我通体舒泰,我看你没事儿,远远,你能长命百岁。”站起来背对着舒远摆摆手,撂下句话,“丫头,不来看你了,拜拜。”大步流星地走出舒远的视线。舒远待孙朝阳走后还气了半天,这什么人啊。

快十点的时候,窗外的星星悬了一天,很好看。舒妈妈去洗澡了,外套搭在床上,外套口袋里掉出张纸条,是病重通知单。舒远拿在手里左看右看,一大束红玫瑰在旁边的窗台上火样绽放。

挂了一天的点滴终于吊完,同病房的病友家属很贴心,帮舒远按铃叫护士拔针头。来的还是董立彬,没穿制服,一身的黑西装,虽然略带疲倦,却俊朗宜人。天啊,他是铁打的吗?舒远快吓死了,“董医生,你还在上班吗?”

“不,马上下班了。”董立彬说话的语气永远不愠不火,天塌下来也不变的样子。他帮舒远拔了点滴。舒远有点受宠若惊,“谢谢你董医生,还要麻烦你帮我。”

“没关系,”董立彬说,“今天有六个手术病人,护士站人手不够,忙翻了,我举手之劳。”大概是想轻松一下氛围,他小小调侃,“再说我不是怕你投诉我吗?”

舒远是想笑的,问题是董立彬一脸面无表情,害她笑不出来。

“不怕吗?”冷不丁的,董立彬突然问。

舒远雾煞煞,“什么?”

“这个。”董立彬指指她手里的那张病重通知单。

“哦,”舒远大咧咧的,“应该没关系吧,听说被通知病危的病人都能起死回生啊,没道理我就会有事。”

董立彬竟笑了,“我们当医生的遇到你这种病人,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手电,“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向下看,喂,我让你向下看……”

舒远发誓,这不是第一个医生要用手电筒看她的眼睛,查验有没有黄疸,但这是第一个让她觉得笑起来像个孩子样纯真的医生。呃,眼皮内双的人果然固执,而且还变化无穷,现在他两只眼睛的眼皮都是双的——

啊,此典型医生还是不要经常笑的好。

这是舒远住到这家医院的第二天,她被列为一级护理病人,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地被测血压,测血糖,测体温,还有,因急救关系,她隔一小时就要被注射一种特定用药。她仍痛苦得不能睡觉,但她觉得她遇对了医生。

他身上的含笑花味道很好闻!

肝胆病区的老主任巡诊那天最夸张。那个头发花白却威严沉稳的男人,带着起码二三十个学生,加上舒远的主治大夫和董立彬,一色的雪白制服,黑压压一片脑袋,围住舒远病床一圈,却愣是鸦雀无声。舒远忽然想起看过的那套日剧《白色巨塔》,心里少不得升出无限敬畏感。能做医生的人种绝非凡品,居然没人被闷死,幸亏她没学医。

老主任给舒远看诊,除了按按她的肚子,问问疼不疼之类的问题,再没说别的。只对着主治黄医生指指吊架,双手向下压压,什么意思?没人给舒远解释,一群人就又齐刷刷鸦雀无声地晃出去了。

然后舒远又发现,给她打针的护士也非常狠。她的手本来肿胀得像个馒头,完全看不到血管,但是她的主管护士,一个清秀如言情剧女主角的女生,居然在她那样的手上扎下去,一针见血。舒远说:“我的手肿的啊。”

人家护士姐姐说得好:“你血管又没肿。”

舒远夸赞:“高手,高高手。姐姐手艺这么好,奖金高不高?”

漂亮护士腼腆微笑,“大家都一样。”

董立彬再来给舒远灌中药的时候,舒远就唧唧呱呱地说了这两件事。她把老主任称作奇人一,主管护士称作奇人二,并对董立彬说:“你们医附院的奇人再挖掘挖掘,大概可以拍一本《卧虎藏龙》了,嗯,对,你演罗小虎……”

舒远话音未落,隔壁床看守婆婆的家属笑得一口果汁喷出来。

董立彬沉着脸道:“谢谢,不过我不喜欢《卧虎藏龙》。”他又瞪舒远一眼,眉目清隽,那表情似怒非怒,很值得玩味。

舒远本来还想问董医生喜欢什么电影,硬忍着没问。怕被误会她调戏帅哥医生,意图******。唉,这厮若肯生得丑些,她就不用这么挣扎了,想说啥就说啥。

灌完中药后董立彬通知舒远:“下午会有麻醉医生来给你做颈静脉插管,以后营养液由静脉滴注,手上只吊消炎针。这样自由活动的时间会长一点,人也舒服一些。”

舒远不懂,“什么?静脉什么?”

董立彬指指舒远的颈部,“你这里不是有大静脉吗?就是在这里插根管子进去。”

舒远惊呆,“你们医生好奇怪,给我鼻子上插根管子装大象就罢了,还要在脖子上打洞?”

董立彬说:“这不是奇怪,这是在治病。”

“我有没有别的选择?”舒远垂死挣扎

董立彬撇撇嘴,歪歪头,“没有!”

麻醉医生是个女的,高,瘦,酷,口齿利落清晰。简单地自我介绍后,拿出张单子给舒妈妈签字。舒妈妈对着那张纸看了又看,犹豫到不行,“什么,还会有危险?搞不好会气胸?”

麻醉医生超级冷静,“如果有类似情况发生,我们也能处理。”

舒远这个纠结啊,医生能处理有啥用呢?重点是她一点都不想有气胸啊。这时董立彬走进来,他跟麻醉医生打个招呼,问舒妈妈:“准备好了吗?”

舒远替还在为难的妈妈答:“准备好了。我需要做什么?”

麻醉师道:“躺下。”

舒远也很痛快,“我不能平躺太长时间,你要快一点。”说完躺下,把脖子交给麻醉师消毒。罢了罢了,舒远自我安慰,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以前活得太随性,这一病算是遭天谴了,任人宰割吧。

舒妈妈签好字,麻醉师给舒远打一小针有局麻作用的麻醉剂,用一块蓝色的布蒙住舒远的头和胸,让舒妈妈按着舒远的胳膊防止舒远乱动。舒远藏在那块蓝布下什么都看不到,却感受到麻醉师将什么东西插到自己颈部的时候,舒妈妈非常之没用地啊哟了一声,接着好像有根长长的像铁丝一样的东西在头顶的蓝布上划来划去,然后,按住舒远胳膊的人换成了董医生,舒远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含笑花味道。

静脉插管比舒远预期的时间长一点,让她后腰生痛,还有,怎么胃也痛起来了呢?等等,是胃痛吧?她叫董立彬,“医生,我好像是胃痛,哦,不是,到底是胃痛还是气胸?”

正收拾器材的麻醉师望住舒远,无法置信,“你哪里痛?”

舒远用手指指痛的地方。

麻醉师一副受不了的口吻:“那不是胸,是胃。”说完径自走掉。

舒远捂着自己的胃,愁眉苦脸,哼唧:“董医生,她态度不好,我能不能投诉她?哎哟!”

董立彬的表情好严肃,扶舒远躺下,“你别急,跟我说,哪里痛?”检查舒远的腹部,“这里?这里?是这里——”

事实证明舒远是胃痛,她的胃管里吸出的除了一部分绿色的胃液,还有一些血沫。她的主治医生说生田七粉可能对舒远的胃有伤害,居然开恩让她每天灌两次的中药改成一次。

舒远挺乐,跟董医生说:“知道是这结果我应该早点说胃痛的。”

董立彬不易察觉地呼口气,横舒远一眼,“胡闹,我还以为你胰腺痛呢。”

看着董立彬一脸像是吓到的表情,舒远才又惊觉,糟糕,每天只灌一次药的话,不是就少了见他一次的机会?

晚上,董立彬和护士把舒远要吊的营养液送来,舒远叹为观止。那是一个好大的大袋子,里面有大半袋子类似豆奶样浓浓的液体,说实话,看得不能吃不能喝的舒远好饿。舒远跟董立彬要求,“医生,我用喝的比吊的快。”

董立彬凉凉一句,“我们对速度没要求,吊的就好。”

护士将输液的接头接在舒远颈静脉的管子上,“这样舒服一点了吧?睡觉的时候小心别压到就行。”舒远道声谢谢后只管对着营养液犹如蜗牛爬的滴速发怔,“这么慢?调快点行不?”

董立彬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你别乱闹,这个滴快了会出事的。”

“那我要滴多久?”

“二十四小时。”

“二、十、四、小、时?”舒远一字一顿,“我会想死的。”

“忍忍吧,静脉营养滴注效果非常好,它能维持你的体力,增加你的抗病能力,你也想早点康复吧?”董立彬难得地没那么冷冰冰说话,柔声劝慰。

虽然董医生对静脉滴注的解释看上去很像广告用语。舒远却因他眼中的一点温柔,大了胆子问:“董医生,为什么你身上有含笑花的味道,是古龙水吗?”

这话题跳太快,董立彬一时没跟上,抓抓头发,手在口袋里掏掏,掏出两朵干掉的含笑,“哦,是后面院子里的含笑花,你喜欢?”

舒远道:“是啊,好喜欢。我外婆家院子里就有一棵。可惜今年生病,没办法去看外婆家的花了。”

董立彬握着两朵干掉的花凝视舒远片刻,脸上的表情高深莫测,实在看不出是在想什么。舒远以为他会把干掉的花送自己闻闻味儿,正常人都会这么做吧?谁知道他把花塞回口袋,对舒远说:“别想太多了,早点休息吧。”扭头出病房的时候,还差点撞到洗衣服回来的舒妈妈。

唉,这医生哪儿都好,就是有时候毛躁躁的。

2 温柔深笑

舒远和远在国外工作的父亲通话,一直撒娇:“老爸,生病也长见识呢,你都没见,我现在是用血管喝牛奶,那和用嘴巴喝完全不是一个层次,我回家后要用牛奶洗澡……”

舒妈妈和丈夫说:“别担心,你闺女体温降下来了,总算在38度以下,我也能睡个好觉。”

待放下电话舒妈妈却对着舒远叹气,“都不知道跟你哪天是个头儿。今天下午可真吓着我了,你是没感觉,一根老长的铁丝……”舒妈妈用手比划,“老长老长地对着你的静脉就捅进去。啊哟,我的心啊,都快没力气跳了。虽然知道那是在为你治病,还是差点去打那麻醉师,幸亏董医生在。”

想起那个跷到天昏地暗的麻醉师,舒远的想法和妈妈不一样,“妈,可我宁愿你揍那个麻醉师。”

啪!舒远又被妈妈拍头顶了。

滴在血管里的“豆奶”和滴在血液里的药水,是好用的。舒远的体温正常了,水肿消了,不用再拉肚子一天跑十次厕所了。她也不再是需要被一级护理的病人,没完没了地测血压血糖和体温。她的手恢复了纤细白皙,后腰也不痛了。虽然仍戴着胃管,但能够平躺下来睡觉的那天,舒远幸福得想哭。突然了解,原来人对快乐和幸福的要求可以非常低,低到只要能平躺着睡一觉而已。

她从熟睡中醒来的那天早上,下了几日雨的天空放晴,太阳明艳艳地照着。这天董立彬非常早地来给舒远灌中药,说:“因为有两个手术要跟,整天都没空。”他的面孔在晴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干净清秀,头发好像刚洗过,略略湿润,刘海仍一丝不乱。他身上披的白袍很白,扣子扣得很整齐。他的神情很柔和,语气很温醺。他离开的时候,留了两朵刚开的含笑花给舒远。小小的乳黄花朵,包在一块整洁的纸巾里,打开的瞬间,整间病房都染满甜蜜的香气。

舒远连连惊呼:“给我的吗?谢谢你。天啊天啊,太棒了,总算还能看见它。”

董立彬笑,“你每年春天都会看到的。”

这是这位董医生所有说过的话里最动听的一句,舒远这样认为。

因为这句话,她的心,被某种喜悦涨得满满的。

董医生送的花,开在舒远的床头,芬芳四溢。永远那么精神漂亮的护士长来巡房的时候,问舒远:“怎么,你已经恢复到可以去后院散步了吗?还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