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浪漫青春对不起,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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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11章 千疮百孔

书伟一路催着司机加速,风弛电闪般赶回我家。叫门没人应,我取藏在房门横梁上的备用钥匙开门进去。人去屋空,连外公外婆都不在,他们晚上一向不出门的啊,我看看腕表,自己不过出门几个钟头,家人都去哪儿了?书伟惶急地呼叫舅舅的名字,开了每扇门去找,转着圈也没看到人。他站定在我面前,咬牙切齿,眉梢眼底全是怒火,“咏哲,我懒得管别人,现在你把家明变出来还给我。”啊,他竟然视我为仇人?

我当然变不出舅舅,但我们发现舅舅的皮鞋还在门口,“他应该没走远。”书伟断言,冲到门口,指着楼梯问我,“你家天台是从这里上去是吗?”

“是,”我迷糊,“不过这么晚去天台干吗?”

书伟不理我,直冲上天台,我跟上去,看到坐在顶楼栏杆上的舅舅,他好像没听到我和书伟的脚步声,孤单地坐在那里,抬头望着天空的一弯月亮,长发顺滑垂下,脸上浮层薄薄的月光。上帝,舅舅要做什么,我想喊他,被书伟拉住,他的手堵住我的口,小声命令:“让我来。”

我瘫坐在地,浑身无力。

书伟轻悄悄走到舅舅旁边,柔声相问:“家明,你在这里做什么?”

舅舅回头看到书伟,愣住,“咦?你怎么会来这边?”

“我过来看看你,”书伟平静地说,“你坐那么高干什么?吓死人了,下来吧。”

舅舅笑,轻巧旋过身体,从栏杆上跳下来,道:“你那什么表情?不是以为我要自杀吧?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

书伟拉住舅舅的手,“你不是吗?”

“我不是。”舅舅摇头,“我当然不是。”

“那你怎么不接电话?”

“我的手机在充电,所以关机了啊。”

“那下次麻烦你半夜12点以后再关机,OK?”这次换书伟瘫坐到地,显然他的力气也已然用尽,一只手仍不放松牵着舅舅,另一只手挡住眼睛,重复着念叨,“你吓死我了。”

我独自下了天台,一身冷汗,但人却因此清醒许多,我到底都跟家里人说过些什么?跟书伟说过些什么?客厅的电话震天狂响,是我妈打来的,她可能以为接电话的一定是舅舅,说:“家明,爸爸住院了,情况很糟糕,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你不要出门,在家等我电话,妈还在气头上,不许你来医院。你姐夫已经去找咏哲了,假如咏哲回家,你让她带几件换洗衣服过来给我……”

我颓然跪到地板上,“妈,外公怎么了?”

“咏哲,你回来了?哦,那好,我要通知你爸。”我妈碎碎念。

我催问:“外公到底怎么了?”

“突发性心脏病。”我妈的声音里含着泪,“你跑掉以后,外公气坏了,让你舅舅也滚,我只好放你舅先去天台上静静,想劝好外公外婆再说,后来外公要去床上躺躺,接着人就昏迷了,外婆死都不让告诉你舅舅,是你爸背着外公来医院的。”我妈握着电话哭出来,“咏哲,你这孩子,有事情可以先跟妈讲啊……”

我错了,我真是做错了,我做错应该是我遭报应,为什么不让我突发心脏病?为什么不惩罚我?我撂下电话,去找我妈的衣服准备送去医院,出门前,我在电话边留了字条给舅舅,告诉他外公的事情。我现在明白舅舅为什么一直不肯坦白面对家人,原来,坦白也可以要人的命。

坐车去医院的路上,我看着街上串珠样的街灯和川流的行人,突然想起多年前的旧事。

那年,我刚上一年级。有次考试,我做了件自己也不是很理解的事情,我交了白卷。空荡荡的语文试卷实在破了一年级史无前例的纪录,老师看我的表情像是看魔鬼,我莫名感觉很爽,很乐,很痛快。

当然,等面对爹娘的时候就很难乐起来了,怒极的老师一再强调这样下去我会留级,我妈忍到回家后,四处找棍子预备抽我,我爹和外公拦着,好说歹说,让我把试卷重做遍给娘亲一个交代。答案我会啊,照做,而我妈再看到填满的试卷,几乎被气得脑淤血,动手揍了我一顿。晚上,舅舅主动请缨,跟我妈说照顾我功课,他私下偷问我:“小丫头,这样挺解气的是不?”

我瞪着眼睛不吭声,故意的。

舅舅捏捏我的鼻头,无奈,“当时是解气,可结果很糟糕,很麻烦,等你再大一点的时候,没人可以管你太多的时候,可以多拥有点自由的时候再闹别扭不好吗?”

我仍不说话,这次纯粹是因为听不懂,舅舅沉吟半晌,又说:“可是我们长大以后,有些事情又做不出来了……”

现在想起来,舅舅可半分没说错,是啊,任性的结果很麻烦,岂止是麻烦啊。我还没长大吧,所以,尚无法体会,有些事做不出来的境界。舅舅,他已经是大人了,他对自己性向的隐瞒,算不算是做不出来的那一种无奈呢?

我又想起书伟说舅舅是个傻瓜,又糊涂又心软又怕痛又爱哭,我对书伟的爱和书伟的病,会让舅舅觉得老天是在惩罚他。原来,舅舅,也会想到惩罚这件事情吗?他也有负罪感吗?对了,什么叫书伟的病?书伟有在生病吗?想到这一层,我的心慌乱起来,刚才,都没办法问他。

赶到医院,外公还在急救室急救,外婆多年不犯的低血压又犯了,昏沉沉吊着点滴坐在急救室外的椅子上。我们全都守在急救室外,我妈担心舅舅见不到外公最后一面,所以通知了舅舅。舅舅是有赶到医院,可外婆怎么也不肯再见到这个不肖子,于是,他在医院门诊部的长椅上守着。整一夜,我们没人提舅舅的名字,大家绝少交谈,沉默着,疲惫不堪。这是很难熬的一夜,我很怕外公就这么一撒手,离我们而去,那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我尚且如此,何况是舅舅?

清晨的阳光露出一线的时候,外公的情况总算稳定了一点,被送进加护病房,医生说还没脱离危险期,让我们不要刺激外公。外婆下令,不许一个叫徐家明的人靠近病房半步,太君不肯原谅他的儿子,声泪俱下,“除非踩着我的尸体来见他爸。”

张爱玲说,生活中没有哪件事情不是千疮百孔,此时,我深以为然。存在于我们光鲜亮丽的外表下的,往往都是千疮百孔的人生。

三天后,外公脱离危险期,我妈陪着外婆回家休息的空当,我爸和我舅来见外公。我爸示意正给外公读报纸的我到门外去,临出门的时候,舅舅像以往那样,摸摸我的头发,亲昵依旧,“咏哲,累不累?”

“不累。”我仓皇笑答,快快关门走到门口坐到椅子上,眼泪险些夺眶而出,我差点以为自己这一场任性会导致自己失去舅舅。

我不知道我爸和舅舅与外公怎么谈的,过了半个多钟头,我爸和舅舅出来,我见我爸把舅舅推到墙上,揪着他的衣领,压抑着声音骂:“你小子是有病吗?不是说好了只要过这个冬天就好,你为什么去要求一辈子?”

舅舅用力挣脱我爸的手,执拗,“我要一辈子,就是一辈子。”说完掉头走远,我爸长吁短叹赶着追出去。

我想,我们一家人正在为舅舅的事情做一个协调,不过,为什么要有过了这个冬天的期限?书伟也这样问过我,问我为何不能忍过这个冬天?外面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辰,离冬天还有些日子呢,这个冬天还没到,他们要拿什么事情算计这个冬天呢?

我回病房继续为外公读报纸,外公明显情绪欠佳,几次欲开口与我说什么,话到嘴边却慢悠悠变了调子冒出来,曰:天凉好个秋,又讲,家里菊花该上肥了。

我也就慢悠悠跟外公说:“在荷兰,已经允许同性恋进教堂结婚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多可怕的事情。再说,再说……我们廖老师人很好很好。”我吸口气,观察一下外公的脸色,字斟句酌,“他是真的很有才华,也很关心我们学生,教书很有方法,我们都喜欢上他的课,他对我们学生好,是真的好,和别的老师不一样的。”老天,我手心里全是汗,不知道由我来讲这些是不是很有说服力,努力措辞,“还有,舅舅和廖老师在一起,看起来,很开心,呃……”

“好了,别说了。”外公打断我,嘘口气,闭上眼睛。

我坐在病床边,看护着外公,数着输液的点滴,不时观察着外公的呼吸和脸色,上帝保佑,他千万别再因为我刚才的话又气出什么病来,好在没有。

舅舅来见过外公的第二天,同一时间,还是我陪着外公,给外公念报纸,有人敲病房的门,门开处,站着个让我意外的人影,分明是廖书伟。他穿着简单随意的格子衬衫白长裤,套件黑外套,招呼外公:“伯父好。”

外公根本不知道他是谁,礼貌性回一声:“你好。”疑惑地看看我。

我有点懵,笑笑,很白痴的,还没待我想清楚怎么介绍,廖书伟已经说:“敝姓廖,廖书伟,是家明的朋友。”

外公脸上的那丝笑容逐渐隐没,“你出去。”外公说,眼睛盯着书伟。

我不愿意看到书伟难堪,想劝劝外公,书伟却扶着我的肩膀,将我送到病房外,关上房门,怎么?是让我“出去”吗?

分分秒秒,一点一点挪动,站在病房外的我,没有任何时如逝水的自觉,心慌意乱,只嫌时间慢。外公和书伟在病房里谈了近一个钟头了,真怕出意外。我已打了电话给舅舅,他正开会,说尽快赶来,可看样子,他的尽快也是有待商榷,一点都不快。

幸好护士小姐来派药,我敲门大叫:“外公吃药了。”理直气壮进去。

没人理会我,外公靠在床头,表情漠然,眼里却飞着怒火。

书伟一贯谦逊平和,正对外公说:“家明能与我在LA共同度过六年的岁月,我心愿足矣,不敢奢望更多,他预备结婚,我也并未怪他,人最终都会向现实妥协,我和家明都清楚这一点。怪只怪命运弄人,家明回国后,我发现自己脑里长了瘤,因为位置比较深,不能动手术,我知道自己没什么时间了,我希望最后的日子可以与家明一起度过,于是,我回来了。其实,我只不过自私的,想找个离家明近一点的地方等死而已,并不愿意让大家为难,将事情闹到这般田地,我很遗憾。现在,我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血液和胰脏,我熬不过今年冬天,反正我也命不长久,我不介意多卑鄙一点,所以,我的要求颇为无耻,请徐老爷子答应,在我所剩无几的时间里,不要阻止我和家明,可以吗?”

什么意思?什么叫“命不长久”?我端着药盒傻立在病床前。

外公冷言:“你确实无耻卑鄙,”他苍老的声音里含着恨意,“你先是用书信骗了我儿子的感情,现在又用生命来要挟我,我要是答应你,我……”外公重重喘气,手指着门,呵斥书伟,“滚!”

书伟对外公颔首,谦恭又执拗,掠过我身边,离开。

我抖着嘴唇,不能言语,什么意思?书伟活不成了吗?他就要死了吗?他的虚弱,他流鼻血,他很苍白,他常感冒,他拥着我跳舞,他笑盈盈上课,他常请我吃糖,他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门外传来什么东西坠落于地的声响,有人惊呼,有人喊叫,脚步纷沓,我听到舅舅声嘶力竭:“医生,医生,救人啊……”

脑癌,末期,医生说书伟活不过这个冬天,这就是大家都在算计着这个冬天的原因。书伟和舅舅都以为,只要熬过这个冬天就好了,生离死别的折磨,他们两人承担,他们打算静悄悄相爱,再静悄悄分开,不用给谁增加什么麻烦,谁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一切,都被我搅乱,鸡飞狗跳。

书伟的病情没办法继续隐瞒,现在,大家都知道了。陈妮来医院看书伟,她很坚强,眼泪含在眼睛里,这比号啕更让人心痛。她还能调侃书伟:“叫你挑剔,叫你骄傲,叫你刻薄成性,叫你不可一世无情无义,现在遭报应了是不是?”说着说着,那两颗含在眼里的泪珠没控制住,直直滚落,陈妮哽咽,“你非要让我哭吗?我这种人不能哭的,我说过,我不能流换不成钱的眼泪。”

书伟刚刚醒转,握住陈妮一只手,照旧开玩笑,跟舅舅讲:“数数她掉了几滴鳄鱼泪,我算好遗产付账给她。”

舅舅真的半蹲在陈妮面前,1、2、3、4、5地数她的泪滴,此举惹陈妮更多悲苦,索性借了舅舅的肩膀哭。

不得不承认,和他们拥有着强硬神经的大人相比,我实在幼稚,还有,我很累。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我从肿瘤病房转回心内科的病房看望过外公,拎好杂物准备回家,临出门听到外公一声声念叨:“冤孽,冤孽。”

是冤孽吗?或许吧,我坐公车回家,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又坐过了站,之后还得打车回去。到家的时候家里只有外婆,爸妈与我走岔,又去医院看外公了。外婆替我盛了碗北芪炖排骨,我边喝边听外婆念我:“怎么搞到这么晚回来,都八点了。”

我胡乱答:“塞车。”

“可也是,这个时间,”外婆没追究,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埋头问我,“咏哲啊,刚才我听你爸你妈商量着,要不要把你送什么哥伦比亚大学,就是你舅妈她们家那边的一个学校去读书,在那算计学费呢,可真是贵得要死,你想不想去啊?”

送我去温哥华去读书?我呆愣住,望外婆良久,直到外婆皱眉头催我:“怎么不说话,傻乎乎的?”

我想这是我爸妈为闯祸我的擦屁股的一种方法吧?我冲外婆点点头,“我考虑。”

其实我不知道自己该考虑什么,把自己淹在浴缸里,水烫得皮肤发痛,我思量着,假如我去了温哥华,大概以后都没机会再看见书伟了,我是不是连送他一程的机会都没有?我不想去,虽然,温哥华的哥伦比亚大学是个很好的学校,有足够的条件诱惑我。

再去医院探望外公的时候,我顺便买了一束向日葵去见书伟,我想跟书伟还有舅舅说,让我们恢复以往单纯的关系,我绝对安分地把自己当一个小辈,我会很乖很听话地待在一边,在这段日子,我希望有陪伴书伟的机会。

书伟病房的门没关,舅舅正为他削一只水梨,我听舅舅问书伟:“你怎么就这样去找我爸?真不敢相信那些话是你说的,难为你了,你那么骄傲的人。”我隐在房门边,觉得这个时间不好进去,又舍不得离开,只得做了偷听客。

书伟靠在被子上,面孔病态得青白,却悠然而笑,“时日无多,骄傲对我来说有甚用处?”

舅舅递块水梨到他手里,半真半假说:“我想我不会忘记你,不过以后遇到比你长得帅的就很难讲。”书伟欲把梨送进嘴里,手已不听使唤,一块梨子掉在白床单上。呀,他竟衰弱至此,连块水果都捏不牢了吗?舅舅恍若无事,将白床单上的水果丢去垃圾袋,重削块梨给书伟,亲自送到他嘴里。

书伟也不动声色,“你要求这么低,找比我帅的太容易了。”说完与舅舅相视微笑。

舅舅把剩下的梨一口啃净,擦好手,推过轮椅,去扶书伟,“出去晒晒太阳吧,今天阳光实在是好。”书伟坐到轮椅上的时候,舅舅为他盖好膝盖上的毛毯,顺势吻了一下他的额角,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谢谢你肯回来,书伟,谢谢你。”

我带着我的向日葵躲到走廊转角,待舅舅与书伟走后才去病房,把花插到玻璃花瓶里。透过病房的大玻璃窗,能看医院后园草地上散步的书伟与舅舅,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书伟回来找舅舅,不是因为他自私,他固然想和舅舅在一起,但是,他更多的是为了舅舅,他是为了舅舅。

我但愿自己什么都没说过,什么都没表示过,可我说也说了,闹也闹了,有些事情发生了,没人会当作是没发生,我想,家人面对我,面对舅舅与书伟,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压力吧,外甥女,爱上了舅舅的情人,情何以堪?我还能怎么做呢?好像除了离开,我也没别的路可走,离开,对大家都好。

我答应了去温哥华读书。外公外婆对这个消息的回应是——很伤感。外公一贯沉默,自去露台上照料他的菊花,外婆陪我坐了会儿,突然说:“以前你舅舅小时候啊,外婆怕他出状况,不喜欢他和笔友通信,还想找那个钟蔓芬的家长,后来被你妈拦下来了,唉,现在想想,还不如那时候就……”外婆欲言又止,以手拭泪,哽咽,“这都是什么事儿啊,一辈子,就这么一辈子啊……”

我抱着外婆,摇晃着她,没什么说服力地安慰:“不是坏事,一辈子都会好的,相信我,相信我……”很多时候,我们无奈下只好这么想,会好的,会好的。

爸妈对于我去读书的反应,很正面,我也表现得很有兴趣,“哇塞,无论气候,环境都好得没话讲,瞧瞧,学校里有最著名的Nitobe植物园,还靠着海,天啊,神仙住的地方嘛。”

“你是真的喜欢?”我妈不确定。

我肯定,“是啊,只要您保证学费不会昂贵到令您破产,我愿意去读,开玩笑,待学成回来,找工作总是多些选择吧?”

我妈高兴了,精神全来,她最喜欢帮我规划人生,立刻口若悬河,舌粲莲花。

我爸还是比较实际,说:“咏哲你没打过工,这也让人担心。”

我当然知道自己基础薄弱,但我并不害怕,有手有脚有张嘴,没道理人家能行我不能行。但我仍故意睁大眼睛和我爸抬杠:“你不是说不会破产吗?为什么还要我去打工?”

我爸我妈齐笑,好像很久没听过爸妈的笑声了,他们这一笑,我放心不少,可见我这次没做错。荒唐啊,我丢了个烂摊子下来,自己拍拍屁股走人,倒还像是功德无量了似的,惭愧。

舅舅知道我要走,什么都没说,他看着我的眼神很复杂,有忧虑,有温柔。

隔日,夜里,很晚了,舅舅来敲我的房门,对我笑说:“知道你还没睡,喝不喝可乐?”他对我亮亮他手里拎的几只瓶子,好神奇,竟是我童年时候喝的那种玻璃瓶装可口可乐?!那剔透晶亮的感觉,熟悉得令我几乎落泪。

我随舅舅去他工作室,坐在堆着纸笔的工作台边,与他分享那几瓶可乐。

“还记得吗?小时候,我接你放学,一定先去买可乐喝。”舅舅说。

“记得,你总是留我一人坐你单车后座,也不怕我摔死。”我笑,“你的同学都很好,会帮你照顾我,守着你的单车。”

“那是书伟啊,我的对手,囊括作文、辩论、演讲冠军的那个人。”舅舅望着我,神色忧郁迷蒙,“咏哲,小时候你见过他的,你刚上小学那年,我和你在商场走散了,是他拣到你,把你交还给我,你还记得吗?”

是吗?是书伟?舅舅的学长,他很崇拜的学长,就是廖老师吗?是啊,其实,并不意外。我蓦然想起曾经看过的那张书伟少年时代的相片,忍不住问:“舅,其实,一直以来,你和廖老师都是利用钟蔓芬这个名字做掩护交往的吗?所以,才那么紧张那些信件,怕被外公外婆发现你的秘密?”

“并不是这样,”舅舅的答案很妙,“我一直和书伟通信,但我从不知道他是廖书伟。”

“What?”我瞪眼睛,“绕口令?”

“去你的,”舅舅说,“是这样,那年,书伟的母亲,钟蔓芬女士患胰腺癌,自知不久人世,代为书伟征友,可能,这是她为儿子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她很用心地模仿孩子的口吻,说她很寂寞,希望认识新的朋友,于是,我就写了信过去。我以为,和我通信的人是女生,名字就是钟蔓芬,但事实上,钟蔓芬女士还没接到我的回信已然过世,后来,和我通信的人是书伟。”

“可你们后来在一间学校读书啊,怎么会一直不知道?”

“他知道,我不知道。”舅舅说,“我们书信往来,很有话题可聊,对许多事情的观点也很相同,但都没计较对方的性别年龄身份。初三那年,我们一起参加联校举办的辩论赛,我在楼梯上撞到他,夹在书里写给钟蔓芬的信掉在地上,书伟拣到信,却没拆穿我,那时候,他知道我是谁。”

我又开一瓶可乐递给舅舅,“怎么廖老师从小就这么狡猾的?”我喜欢舅舅讲他和书伟的故事给我听。

“换个修辞,是心机重。”舅舅笑,他讲起往事的时候,脸上有种奇特的光芒。

“那次辩论我败给书伟,但却因此对他印象深刻,我写信给钟蔓芬说,我要考去他读的高中,做他的学弟,我考中了,也做了他的学弟,但不敢和他说话,只能用眼睛追他的背影。不过,我知道,他也在意我的,因为,无论我打球,游泳,跑接力,他永远坐在观众席上,对我微笑,为我鼓掌。其实,舅舅那时候对自己的感情也很害怕,不太能分析自己,为什么对男生的兴趣大过女生?这些事情也不敢告诉别人,表面上,我青春张扬,内心却惶惑无助,只好把所有的心事,一一写给钟蔓芬看。”

“多妙,”我趴在舅舅的写字台上,直言,“浪漫,纯洁,美好,让人嫉妒。”

“现在想想好像是很浪漫,那时候却觉得心虚。后来钟蔓芬给回信安慰我说,不用害怕,这和性别没关系,只不过,在那个时间,那个时空,恰恰遇到了而已。我见自己的好朋友这么支持我,心里就定了,我想,可以等我们再长大一点,再多些自由的时候再说。我打算考和他一样的大学,可家里又不同意。”

舅舅换了和我一样的姿势趴在工作台上,问我:“还记得我考试前,带你去我们学校玩的事情吗?”

“记得啊,怎样呢?”

“那年,书伟特别回去学校等我,站在校门口,他专门赶回来为我打气,可我都没机会和他说话。”

“那时候,你仍然不知道,钟蔓芬就是廖书伟吗?”

“不知道,书伟一直瞒着我,他把信寄到钟妈那里,再由钟妈转寄给我,而我给他的信,就再由钟妈转寄给他,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他出国读书,我都傻傻地以为廖书伟就是廖书伟,钟蔓芬对我来说不过是无性别的知己好友。即使我后来遇到陈妮,也只是从她嘴里知道书伟的一些消息,知道他出国读书去了哪里,于是,便把有他的地方当作我的目标。我一心找到他,结果在LA找到他的时候,他病得七荤八素的,还得初来乍到的我照顾他,他的口袋里,藏着我的信,那时候舅舅真是生气,若他不生病,真想揍他一顿。”

“是啊,他看起来很欠揍的样子。”我勉强开玩笑,掩饰自己红掉的眼眶,我心中百味杂陈,为舅舅和书伟这一路走来的坎坷感动,也为自己而越发失落。

“对不起啊,我的小天使,”舅舅的眼眶也红了,他和我一样强笑,“对不起,舅舅什么都可以让给你,就是书伟不可以。”

我拼命摇头,刚刚喝掉的可乐,变成泪水,被我摇落一地,我抱住舅舅,想对他说句对不起,还想说句祝你们幸福,结果,出口的却是不伦不类的一句:“舅,我们家我最爱你了,所以给我拿学费啊舅舅,去外国读书很花钱的,你外甥女还没学会打工。”

舅舅“扑哧”发笑,宠溺地捏捏我的面孔,那动作,一如当年,好像我还是坐在他单车后座的小不点,他仍是阳光灿烂的徐家明。

我记得,多年前的某个黄昏,舅舅带我出去玩,特别去了他们学校,那天的夕阳很好,晚霞斑驳陆离着染了整片天空,街道,车辆,行人,树木,浴在一大片橘色的光晕里,我很矮,仰着头才看到舅舅映了霞光变成红色的侧面,他歪头对着旁边站牌下握着本书的一个男生打招呼:“已经放假了吗?”

“是啊,放假了,刚回来,到学校看望老师,”那男生笑笑的,朝舅舅颔首,“你也快考试了吧?”他说话的声线柔和醇厚,很好听。

“是,再过些日子就考试了。”舅舅说

“呃,祝你顺利。”他声音轻轻的,又看看我,夸赞,“小朋友长得真快,这么高了,越来越漂亮。”

曾经,我那么的不甘心过,不明白,为什么,我要遇到廖书伟这个人,我甚至是痛恨着,为什么舅舅要回来?为什么他们不肯好好在美国待着?现在,我懂了,我终于了解,为什么,我的记忆里,舅舅的同学,都对我很好,为什么我会遇见廖书伟这个人,“每个人的生命,都有一个存在的理由。”当年,书伟送我的书里有这么一句,我想,我存在的理由,只是为了见证,见证这世间,曾有过的这段爱情。

连日阴雨,温差不定,我的感冒卷土重来,上次肺炎之后我一直没能好好休息,嗓子又发炎了,我这样子的情况绝对不适合去看望癌症末期病人。夜晚,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听到舅舅晚归,我妈起床给舅舅热汤水,一边锅碗细响,一边絮絮低语,我的心会隐约地痛起来。我想念书伟,一个在我生命中,对的时段,遇到的,错的人。

听说书伟的情况也很不稳定,他的免疫系统被癌细胞破坏殆尽,化疗又伤害了他的抵抗力,整个人瘦成一把骨头。对于书伟的情况,我全都是听说,我爸会细心地把医院的情况用一种极其不经意的语气说给我听,当然是背着外公和我们家太君的面。

听说,书伟的父亲和姐姐姐夫从加拿大赶回来了,

听说廖家的老爷子在外公没出院的时候还特别看望过外公,两个老人都没说话,静悄悄坐着,握了握手。

听说书伟的姐姐长得十分清秀可人且气质风度一流。

听说书伟的外甥高大英挺,比我大了几岁。

听说……

我的出国手续在众多听说的消息里办好了,这期间我回过学校几趟,但都是办事情,没见过同学。我和小舞互通些消息,似乎,大家都好,意外的是,瞳瞳并没有和佑谦走到一起。其实我既不怎么想见肖瞳瞳,也不怎么想见姜佑谦,但启程在即,我必须要回宿舍去整理我的东西,所以,我挑了一个大家都应该在上课,宿舍里不会有人的时间回校。

人算不如天算啊,一进校门遇到姜佑谦,有些日子不见他,他换了个人似的,头发染成了栗色,打理得干净利落,一件黑夹克被他穿得清爽洒脱,整个人沉稳多了。以前外婆常说,男孩子好就好在越长越出息,女孩子通常是越活越回去,看看现在的姜佑谦,觉得外婆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我还蛮希望姜佑谦只跟我点个头过去算数,可他老兄像是有话跟我说,倚着单车等在不远的树下,对我露出青春无敌,极有生命力的笑。我对他的笑容无限唏嘘,书伟若是健健康康的,笑起来比他还好看。

“很久没见你了。”佑谦招呼我,“听说你在办出国,还顺利吗?”

“顺利。”我答,“你最近可好?”

“不坏,”姜佑谦拖过单车,“你去哪儿,我送你。”

“回寝室收拾行李,”我小退半步摆手,“不用麻烦你送,我散步过去就好,这条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有机会再走。”

佑谦推着单车陪我走了半晌,说:“是啊,也不知道你哪天才回来。”

“读完书就回来了,再说现在想联络也很简单,网络几乎无所不能。”我尽量语气轻松,希望气氛不要搞得太煽情。

“你应该不会上网和我们联络吧?”佑谦直视我。

“看时间。”我答。

佑谦点点头,“你说得对,看时间。不过大多时候,我们都以为自己手里握着大把的时间,可其实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来不及,什么都不对。咏哲,帮我解释一个问题好不好?”

“好。”我被佑谦的话弄得有点伤感。

佑谦说:“有个女孩子,对我很好,我让她陪我对舞台剧的台词,她帮我对,我怕蟑螂,她帮我打,我口渴,她为我递冰水,我觉得她是喜欢我的,是不是这样呢?”

我望着认真的佑谦,第一次正视了自己的残忍,我好像一直在利用着佑谦对我的喜欢和依赖,名正言顺留在戏剧社,只为了见书伟,我够混账的。

我费力开口:“那女孩子只为你对台词,打蟑螂,递冰水吗?”

“不,她几乎对每个人都很好。”

“那为什么你会觉得她只对你好?”

“因为我喜欢她,”佑谦低下头,手握成拳,轻轻捶下车坐,平静地问我,“确实是我想多了是吗?”

“有点,那个女生可能只是爱玩,喜欢很多人在一起做事的氛围,因为你在意她,所以就觉得她特别,但实际上不是那样。”

佑谦重新抬头看着我的眼睛,笑了,“谢谢你帮我分析,”他说,“因为我已经没有了再说喜欢她的资格,所以,我生怕自己辜负了她。还好,并没有那样,咏哲,谢谢你为我解惑。”

我实在不了解什么叫没了说喜欢的资格,不过看到佑谦明朗轻快,我如释重负。

“对不起,那天让你在茶室等那么久。”佑谦又道歉。

我找理由为自己开脱,“没关系,我贪看小说,又喜欢那里的茶点,与你无关。”

佑谦再点点头,对我伸出他的手掌,“那,好吧,祝你一路顺风。”

我伸手与他相握,他没很快松开,让我的手在他掌中留了片刻后,他告诉我:“咏哲,你现在瘦太多了,以前读高中时候,坐在我隔壁班教室窗户下的你,比现在漂亮可爱。”

我佯怒,“呔,你这家伙唬我是不是?老子我可是好容易瘦到这程度的。”

佑谦专注再看我两秒,轻声道过再见,跨上单车,身影消失在一大片绿竹子后面,我暗松口气,我知道自己天性不好,可我不愿意自己对佑谦有愧疚。反正我混混沌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只要一直糊涂,也就不觉得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