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杂七杂八的器物扫在地上,破了,碎了,滚开了。
我逃不开。
他是个探险家,野蛮且大胆。两片唇瓣率先登上最高峰,搜寻打开秘密花园的钥匙。
我的花园!苦苦守护多年的花园!想找个懂得珍惜的主人的花园!竟然要被半路抢劫吗?
大手顺着山峰一路搜寻,所经之处,晨风吹,阳光照,白云点头花儿笑。花园底下是冰,冷冻千年的寒冰;花园上空是火,能毁掉人一切心志的欲火。
那团欲火,究竟是怎样被点燃的?
是那辗转反侧的吸吮,还是那一路豪歌的揉搓?火星乍现,我死命控制,一再扑灭,又一再地燃起来,终于成长,终于蔓延,终于无法收拾,终于成灾。花园的某个角落,一定堆积着如山的薪柴,风干了几十年,遇着这不顾一切的天雷,就想要燃烧燃烧燃烧。
可是,我不愿他成为花园的主人啊!我怎能让他毁了这座园子,我守护多年的园子!娇艳的花瓣不为他开,却让他瞧了颜色尝了芳香。园门隐藏于丛林之中,也难逃洞开的厄运。
我为园门下欢迎的溪流感到羞耻,大手却掬了一把痛饮。
“味道好极了!”
哦,讨厌的家伙!怎么就逃不开他呢?
吱呀一声,眼看他就要破门而入,我有刹那的迷茫。脑海闪过一个影子,一个熟睡的孩子。
“不准想别人!”冷冷的眼中含着讥讽,冰冷的嘴角尽是嘲笑,“此刻,你只能想我!”他的手深入,想探寻小溪的源头。
园门却关紧了。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底下寒气突然冒了出来,火有熄灭的趋势,汨汩流出的溪水,陡然间遭遇凌汛,不过是暗流汹涌。
“没情趣!”他悻悻,丢给我一件长衫,站了起来。
拣起地上的杯子,倒一杯酒,浅酌。他瞄着我,口中啧啧赞叹,存心要欣赏我的窘态。见我慌里慌张急于掩盖自己,咧开了嘴,挂起一丝笑。
他一丝不挂,却傲然而立。男人与女人,就在一露一掩中各奔前程。
“别以为吕布怎么样了,其实他一点问题也没有。”临走前,他扔下一句话。
那个熟睡的孩子,会是假装的吗?
镜中的自己,一双迷茫的眼。雨下得太久,雾气太重,才擦的镜子,也显不出清晰的影像,唯有那双眼,迷茫而清晰地瞪着。
也许我并没有想像中那么魅力十足,所以曹操轻易地放过我,所以司徒王允总在最恰当的时机全身而退,所以董卓将我扔来扔去,所以吕布宁愿去娶姿色并不出众的文姬,所以赵云像个女人!
究竟是他们玩弄了我,还是我玩弄了他们?
那个熟睡的孩子,最不可能玩弄心机的孩子,竟也是假装的?
雨一直下,下得人心烦。
马厩里,赤兔平静地嚼着草根,偶尔抬头望天。就是不看我。
孩子,马。
不知哪儿来的决心,吕布被我拖到了马厩前。他浑身湿透,从头到脚硬梆梆的,掐他推他揉他凌侮他,他始终纹丝不动。他会是假装的吗?
马平静地嚼着草根,不看我,也不看吕布。
真想掀开他的头颅瞧瞧,他脑袋里究竟装了什么,如同掀开头顶密密的乌云,瞧瞧那里究竟还有多少没下完的雨。
“赤兔,我们走!”我强迫那高大而傲慢的家伙正视我,让它蹲下,好让吕布趴在它背上。
我绑牢他,让他睡在我身后。
这个过程中,听不到半点呻吟,他像个铁人,巨大而沉重,就是没有声音。
吕布,他真的是假装的吗?
几丝乱发——他的发,吹向身前,我假装不经意地缠在手上,挥动马鞭。
马在雨中狂奔。
身后静静的。
拐过一道又一道山梁,越过一道又一道沟,其实我不知道,究竟要去哪里,要拿马背上的人怎么办。
他只是一具躯壳,死一般沉寂的躯壳,我妄想要占有当中不知有没有的灵魂的躯壳。
他的发,长长的发,不时吹向身前,不时缠在我手上,不时飘向空中。
熟睡的孩子,不会怕痛的。哪怕那三千烦恼丝连根拔尽。
我希望他痛,最好能痛醒来,哪怕是冷冷对我,也比现在死一般的沉寂容易对付。
雨水顺着脸颊流进脖子,拐了几个弯,最终从裙底倾泄而出。赤兔马油光发亮。它也沉默着,奔跑是它亘古不变的使命,即使它不知道要去何方,但它对沙场、对厮杀天生有敏锐的嗅觉。因为,喊杀声越来越近,等我意识到危险,想要退,已无路可退。
不知道是马主宰了我,还是血腥的厮杀主宰了马,赤兔在团团围过来的人群里左冲右突,完全无视我对它下达的命令。它四蹄生辉,每一次腾空都幻化为一朵缓缓绽开的血莲,如果怵在原地睁着惊恐的大眼对赤兔目瞪口呆的那群混球还没能让我意识到这向来只被人们当作代步工具的草食性动物此刻是最勇猛的战士的话,那睡在底下的我的列祖列宗就只能祈求我貂婵别再冠他家的大姓以免他只能长眠于地下再也没脸转世投胎再来凡间做人了(这两个句子超长吧?你看懂没?哈哈!!!)。
“马背上的是吕布,给我捉活的!”圈外不知谁喊了一声,那人肤色异乎寻常的白,“兄弟们,捉住它,我要带他们去父亲那请赏!”不仅白,还异乎寻常的狂妄,他在圈外嗷嗷叫唤,虽与袁绍有着相同的俊美,有着相同的自以为是,却少了许多的遮掩,多了无数倍的直白。不知是袁谭还是袁尚?
赤兔似乎对此人成见颇深,它拼命甩头,一幅难受的样子,好像在说,别嚷嚷了,再嚷嚷我就要吐了!它这一甩我可惨了,死命勒住缰绳,还是险险从马背上摔下,成为它的蹄下之鬼。
最要命的是,我身后的那根木头有了动静,他直直挺立的身躯竟挣扎着要摆脱绳子的束缚要站起来,那么结实的绳子对他来说算得了什么,三下五除二,他从马背上直挺挺翻身而下,直挺挺站立,眼中一片空茫。
他醒了吗?
敌人拿赤兔无可奈何,转而去攻击他。
我不知道有多少武器对准了他,我吓出一身冷汗,他避也不避。他的表情不再是熟睡的小孩,也不是其它的什么。说不清到底像什么。
我只知道,我不愿见他身上有无数流血的窟窿,不愿他被任何东西伤害,哪怕是蚊子叮他一口也不行。
我拼命勒转缰绳朝他冲去,不管赤兔听不听我的命令,它此刻必须听我的命令!
我没来得及勒转马头,那些攻击者早已幻成了无数快速绽放又转眼消逝的血莲,那么大,那么多,红得刺眼,红得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