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人声嘈杂的侯府安静了下来。夜色如水,静谧无声。
锦瑟一身冷汗,虚弱地裹在被褥间,闭着眼睛假寐。
柳嬷嬷坐在床前脚踏上,压低声音呜咽道:“姑娘既早知夫人不安好心,今日夜里就不该到正房去,还将奴婢们支开。姑娘敬重夫人,可夫人的心也忒狠了点。如今姑娘惹怒了侯爷,那帮奴才竟连锅热水都不给烧,老奴塞银子都换不来一碗红糖水。老奴无用,对不住故去的老太爷啊……”
丫鬟蒹葭听着柳嬷嬷的话。她见锦瑟面色苍白,肌肤透明得似能瞧见血管,虚弱得叫人心惊。又想到锦瑟小产,老夫人和侯爷竟全然不关心,只叫人将姑娘扶回来便再未过问一句。下人们见姑娘失了宠,更是人人踩上一脚,冷嘲热讽,唯恐作践不死姑娘便不能向夫人表忠心。可怜姑娘从小产到现在,连清洗下身子的热水都没有……蒹葭不觉悲从中来,也跟着呜呜地哭了起来。
锦瑟一叹。柳嬷嬷说得没错,今日妙红来请她到正房时她便知道来者不善。之所以会毫不推托地去受这份辱,不过是厌恶了与姚锦玉虚与委蛇,厌烦了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姚锦玉想撕破脸,那她成全了她又何妨?若不这样,又如何能叫姚锦玉解除对她的戒心?不惹得谢少文大怒,又如何能叫姚锦玉得意忘形、主动撤去对她的百般监视?不除掉姚锦玉安置在自己身边的眼线,又如何能让柳嬷嬷将那封至关重要的信送去镇国公府?
锦瑟闭目养了养神,这才缓缓睁开眼睛,道:“嬷嬷,去取纸笔来。”
柳嬷嬷一愣,忙急声道:“姑娘刚小产,可不能再写写画画的伤眼了!”
锦瑟却道:“只写几个字,无碍的。”
蒹葭拿来纸笔。
柳嬷嬷将炕桌置上。
锦瑟撑起身子提笔写了两行字,待墨迹干后折了几折。她又叫蒹葭寻了个绣着五子登科纹样的宝蓝色荷包,将那纸张塞进去后递给站在一旁的柳嬷嬷,对柳嬷嬷低声交代了两句。
柳嬷嬷闻言愣了。她不认字,并不知锦瑟在纸上写了什么,可按她对锦瑟的了解,锦瑟是万不会向谢少文低头的。可妾在府中就得靠着男主子的宠爱生存,不低头,姑娘以后如何过活?
柳嬷嬷原还担忧锦瑟想不开,现下见锦瑟服软地令她去寻谢少文,觉着是好事。当即,她笑着将荷包接了过去,仔细放进袖中,道:“姑娘这便对了。若是姑娘肯争,哪里还能被夫人算计这么多回?老奴这就去寻侯爷。姑娘歇着。”
小半个时辰后,谢少文随着柳嬷嬷进了屋。
锦瑟见谢少文进来,她的神情立刻变得愤恨、犀利了起来。她抄起手边的抱枕朝谢少文扔去,口中还嘶喊着:“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孩子!你走!走!嬷嬷,谁叫你自作主张去找他?赶他走!”
谢少文认识的锦瑟是温婉娴静的,不想她会如此。他不禁愣住,定定地看着柳嬷嬷安抚情绪激动的锦瑟。
锦瑟却呜咽一声,一扭头,面朝床里,将身子蒙在了被子中。
谢少文本就吃惊于锦瑟有孕之事,见她此时因小产而性情大变、伤心至此,他不免疑惑,上前一步,情急地问道:“你不是一直在偷偷服食避孕之药吗,怎还会有孕?”
闻声,锦瑟呜咽得更厉害了。
柳嬷嬷则扑通一声跪下,哭喊着道:“侯爷冤枉姨娘啊!每回侯爷宿在姨娘这里,老夫人都要让人送来绝子汤。姨娘不愿坏了侯爷母子情分,这才从未提过。姨娘何曾自己偷偷服用过避孕之药啊!”
“不对!我明明见是蒹葭端了药来。嬷嬷和蒹葭都是她做姑娘时在旁服侍的老人,怎会是母亲赐药?”谢少文厉目盯着蒹葭。
“侯爷不知,早先的药确是老夫人派人送来的。后来老夫人见姨娘自觉,这才每月定时只送一回药。姨娘敬重老夫人,哪里敢私下断药?侯爷若不信,只需问一问老夫人身边的团儿姐姐便知真假。”蒹葭忙回道。
谢少文一听,脑中轰的一声响。姚锦玉的话和柳嬷嬷的话交错着在耳边响起,他竟辨不清谁真谁假,只想着是他亲手杀了和锦瑟的孩子。然而转瞬他又去纠结锦瑟对他到底有情还是无情。爱恨不停地冲撞着他的头脑,竟乱到了极点,他只觉在这屋中一刻也待不下去,忽然转身冲了出去。
柳嬷嬷早先得了锦瑟的吩咐,要将荷包在此时交给谢少文。她忙爬起来追了出去。
屋中,锦瑟缓缓拉开盖在脸上的锦被,绝美的面容上却是没有半点泪痕,只挂着一丝浅淡的笑意,依稀透着嘲弄——谢少文,耳根这般软,连是非曲直都辨不清楚。除了一副好看的皮囊和那虚名外,这样的男人抢来又有何用?姚锦玉啊,你很快便会知道自己抢到手的是个什么东西!
正房,孙嬷嬷端着一碗海参乌鸡肉羹进了屋。
她将粉彩汤碗放在床边的案几上,拿了腰枕垫在姚锦玉的背后。见姚锦玉面颊透着晶莹红润的光泽,孙嬷嬷便也笑了,道:“如今心腹大患已除,这侯府已是夫人的天下了!”
姚锦玉笑了起来,复又冷哼一声,道:“一个孤女,任她再美貌,左右不过是个妾。爷既稀罕,我容她两年便是。如今爷厌了她,我这做夫人的岂能不替爷处置了她!”
孙嬷嬷将汤碗递给姚锦玉,笑着自打嘴巴,道:“是老奴说错话了,这侯府本就是夫人的天下。一个妾,若不是夫人仁厚念着一同长大的情分,哪里能嚣张到现在?”
姚锦玉用汤勺舀了汤水,鲜美温热的感觉令她愉悦地扬眉,道:“贱种可掉干净了?”
孙嬷嬷道:“爷是学过武的,那一脚有雷霆之威,她刚出正房的门胎儿便掉了,那血染得台阶儿都红了。夫人这一招真是高明。如今爷自个儿踢掉了孩子,将来便是知道些什么,也怨不到夫人头上。”
姚锦玉却蹙眉道:“晦气!”
孙嬷嬷忙道:“已叫婆子们提了水,拿刷子细细刷了六七遍台阶。明儿再请万安寺的大和尚来念念经文。夫人放心,万不会冲撞了夫人腹中金尊玉贵的小少爷。”
姚锦玉这才又笑了。
孙嬷嬷见她神情愉悦,又道:“方才爷被柳嬷嬷请去了。”
姚锦玉舒展的面容因孙嬷嬷的话微显狰狞,随即她又轻蔑地一笑,道:“无妨。人嘛,没有那么快就转过弯儿的。何况爷又是个长情的,会去瞧瞧她也是意料之中。只怕此去会更恼恨她呢。”
孙嬷嬷笑着点头,道:“夫人真是神算!可不是吗,白鹭和白霜都盯着呢。因爷的耳朵灵,她们不敢靠得近了,只瞧见那窗上的影子,锦姨娘还敢拿东西砸爷呢。爷出来时,那面色可真是不好看。柳嬷嬷追出来求情,爷也不曾回去,只怕以后再也不会去了。”
姚锦玉摩挲着粉彩汤碗上精致的云纹,勾唇道:“白鹭和白霜两个丫头做得不错。若非她们察觉到锦瑟有了身孕,只怕这会儿我便要被动了。要好好赏赐她们两个。”
孙嬷嬷应了,又请示道:“如今锦姨娘已兴风作浪不起来了,是否将安置在华年院的下人都撤了?还有,锦姨娘房中的东西都是夫人当初挑选了上好的送去的,如今是否该拿回来了?”
当初为了彰显贤惠,姚锦玉放置在锦瑟屋中的物件儿都是极好的,还动用了她自己的嫁妆。而锦瑟从小锦衣玉食,用好器物惯了,又只知看书写字,压根没留意过那些物件,更不用说向她致谢了。为此,她还在谢少文那里给锦瑟上过眼药。谢少文嘴上不说,两相一比,只怕也觉着锦瑟不知礼吧。
而这种事,姚锦玉这三年来做得太多了,便是一件件堆积成山,也动摇了锦瑟在谢少文心中的地位。如今看来,这些心思都没白费。青梅竹马又如何?锦瑟那样的冷人,压根配不上侯爷,她的夫君只能爱她姚锦玉一个人。
姚锦玉的神情变幻了两下,右手轻轻抚上肚子,不禁自得起来,道:“那些东西放在库房也是放着,便先扔在她那里吧。也叫下人们瞧瞧,我这个做姐姐的从未亏欠过她!至于安置在她那里的眼线倒可以撤了,白鹭和白霜的绣工都凑合,便拨给妙红,快将那‘花好月圆’的屏风绣完。”
两日后,锦瑟靠在床头扭头瞧着坐在八仙桌旁的姚锦玉。
将姚锦玉精心的打扮看在眼中,锦瑟扬唇而笑,道:“三年了,姐姐终于敢穿上这件红衣了?”
姚锦玉今日穿着一件绣工精美的正红色掐腰镶狐狸毛滚边的袄子,下着同色石榴裙,裙下露出一双鞋尖儿镶着大颗明珠的绣鞋,却也是正红色。
听到锦瑟的话,姚锦玉面上的戾气一闪而过。接着,她却笑容满面道:“是!三年来为了不刺激到妹妹,我身为正室夫人连一件正红的衣裳都不曾上过身,现在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穿上它了。不知妹妹感觉如何?”
锦瑟轻声笑了起来,嘲弄道:“姐姐不穿红色是为了不刺激我?呵呵,姐姐不过是为了在爷面前显示你的贤惠罢了。每回凤衣楼的人来给姐姐做衣服,姐姐都要当着爷的面儿在那红料子面前怅然若失地摆弄半晌,当真是用心良苦。”
“妹妹倒不傻,只可惜如今再说这些已没什么用了。”姚锦玉的手指在鎏金的暖手上轻叩,扬眉讥诮而得意地瞧着锦瑟。
姚锦玉见锦瑟穿着一身就寝时方穿的绣银丝白荷的半旧中衣歪靠在床头,面色苍白不施粉黛,却更显绝美无伦、楚楚动人,她染着蔻丹的十指立刻缩了起来,直抓得鎏金暖手发出细微而刺耳的声音。
锦瑟见姚锦玉心乱,这才问道:“妹妹请姐姐来只为一件事,万望姐姐解惑。当年金州之乱,出逃的路上,我的马车出现故障,以至于后来和侯爷单独待了一夜名声便被毁,只能委身当妾。这可都是你与你母亲所为?”
“不错!”姚锦玉毫不含糊地立刻答道。
“此事,爷事先知道?”锦瑟的声音有些颤抖,似无力承受此番真相。
姚锦玉见锦瑟的模样,便越发畅快地扬声笑道:“呵呵,妹妹果真冰雪聪明。爷若不事先知道,若不伙同我和母亲,又怎能毁你清白?瞧吧,爷便是这般疼爱妹妹呢。”
锦瑟闻言,心中大定——姚锦玉啊,今日我会叫你知道,何为祸从口出。
锦瑟怒道:“为什么?当初我已放弃了和爷的婚约,你大可嫁他为妻,为何还要害我只能为妾?”
“都说妹妹聪颖有才,连先帝爷见了妹妹都要赞一声聪慧,却不想妹妹在后宅争宠一事上竟如此愚笨。”姚锦玉说着,慵懒地抬手抚了抚鬓发,这才又拨弄着暖手怜悯地接着道:“妹妹这般才情并茂、倾国倾城,夫君满心都是你,你只要进府必定压我一头,我又怎会心甘情愿地让你进门?若有一丝可能,我是死也不会让你进府的。可是听了母亲的话后,我却改了主意。母亲说得极是,以妹妹这张绝色的脸蛋儿,若是嫁给旁人,夫君还不得记挂妹妹一生一世?我又怎能得到夫君的心?”她说着,目光中闪过一丝阴鸷,狠狠地瞪着锦瑟,厉声道:“有你,我便永远不能真正霸占夫君,所以我要毁了你的清白,令你进府,令你成为夫君呼之则来挥之即去的贱妾!呵呵,妹妹,男人都是这样,再好的东西得到后也就那么回事了。”姚锦玉言罢,咯咯笑了起来。
锦瑟的目光越过姚锦玉的肩头,直直瞧向她身后的三扇绣竹屏风。见屏风上映出的人影正在剧烈地颤抖着,锦瑟便冷笑着又道:“好阴毒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