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锦瑟性子再好,也经不住这人如此无礼。闻声,她难得地怒目抬头,目光沉冷地盯着男子,道:“公子岂不闻‘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的道理?”锦瑟的声音极其清淡,炎日之下犹如一缕清风,未带半点不悦却又极其清冷悦耳。
男子见锦瑟上着半旧的葱绿右衽襦衣,下套天青襦裙,腰间打着红色如意结,头上梳着双丫髻,扣着质地粗劣的轻纱帷帽,浑身上下无一点金贵饰物。又瞧着她的样貌尚幼,只当是这府中的小丫鬟。见她一直不说话,便以为是个哑巴,哪里想得到她出口竟是这样一句?
他碰了钉子,这才诧异地打量起锦瑟来。只见锦瑟的身量尚小,站在那里却透出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度来。他不禁扬了扬眉,倒生了几分兴致。
他手中长鞭一卷,便将那落在地上的银子带进了掌心,左手托着送到锦瑟面前,右手却执着长鞭抵在锦瑟的下巴上,强势地逼她将头抬了起来。接着他倾身下来,目光透过那层薄纱直逼锦瑟,再度开口,“敢问姑娘,这里可是姚府?”
锦瑟被迫抬头,这才看清男子的长相。他极年轻,细腻的古铜色肌肤、刚硬的面部轮廓、深邃的五官、如利剑般的眉毛、深沉似大海的双眸、笔挺如峰的鼻子、轻扬的唇,无一不彰显着青春活力和卓然的气质。他的年纪不过十七八,身量却比常人高大许多。头上戴着黑狐皮帽,皮毛外翻,帽中镶嵌着一颗雕着图腾的剔透白玉,滚金色皮毛的窄袖袍,袖口金带束着,腰上缠着暗金碧玉厚锦带,外头披着一件玄色毛皮飞滚大氅,背直肩宽,轩昂英气中几分爽朗不羁溢于全身。
锦瑟的目光在男子皮帽上雕刻着狼头图腾的白玉上停留片刻,又扫了一眼他左肩背处披着的金貂贾哈,将贾哈上面烙着的鹿头图腾瞧得清楚,她不觉心头一紧。锦瑟的眸光流转,再度去瞧男子海蓝色的眸子。阳光将他一侧的睫毛染成金色,更衬得那双眸子如一颗蓝宝石般剔透不凡。
北燕与大锦隔河而治,分庭抗礼已有十三年之久。北燕皇室系铁骊族,本是草原游牧民族,是胡人血统,而大锦不乏胡人,只是如眼前男子这般蓝眸的却不多。再加上男子身上的饰物、通身的气度,锦瑟已然确定了他的身份。她暗悔方才不该嘴快,徒惹事端。
感受到锦瑟清澄、从容的目光,男子心里倒生出一分探究的趣味来。他只觉那层覆在锦瑟面上的白纱极其碍眼,心中如猫抓般想知道是怎样的一张容颜,才能配上这般沉静如水的目光。
可是还不等男子动作,锦瑟已飞快抬手拿了他掌心的银子。接着,俯身行礼退后一步,避开了他的目光。
“奴婢请公子安。奴婢确是姚府的下人,只是奴婢粗笨,只配在后院干些粗使活计。公子爷问的事,奴婢不知。”锦瑟恭恭敬敬地言罢,便又诚惶诚恐道:“奴婢谢公子爷的赏。奴婢还有跑腿的差事在身,就先告退了。公子爷请便。”她说罢,似生恐被夺了银子般,绕过男子,匆匆朝远处行去。
锦瑟前后反差如此之大,倒叫男子微愣。待他反应过来时,锦瑟已走出很远,徒留一个背影。
眼见锦瑟的身影在墙角处一闪便不见了,男子才觉出不对来。他剑眉一拧,惊喝一声,“好个丫头!什么都没告诉爷,竟还敢拿爷的银子!”
“哈哈,一个丫头,你和她置什么气?她既说自己是姚府的下人,想来这处便是姚府后门了。只是溜进府中寻人的事委实不妥,子御还是作罢吧。”
说话间,一骑从巷子的另一头行来。马上之人穿着一身天青色织锦、遍地云绣暗纹的长袍,领口和袖口皆镶着白狐毛,宽锦腰带上绣着的雅致竹叶花纹和他头上的羊脂玉发簪交相辉映,越发衬得他通身气质温雅、五官俊逸。此刻他面容含笑,正打趣地瞧着那位被他唤作子御的男子,不知已在旁边瞧了多久的好戏了。
子御是完颜宗泽的表字,而这位在姚府后门堵了锦瑟问话的男子,正是北燕在大锦的质子——北燕六皇子完颜宗泽。其和太子完颜宗熹一奶同胞,皆是皇后金氏所出。自北燕和大锦江溪口一战失势后,北燕便停止了南攻,转而和大锦隔河而治、分庭抗礼,并送六皇子为质,如今已有七年。
完颜宗泽见萧韫面带戏谑地打马而来,他眉宇顿时舒展开来,笑道:“这姚府的丫头倒是有趣得紧,来日再叫我撞上,且叫她好看!”
萧韫知道眼前这位是从来不吃亏的主儿。眼见完颜宗泽恶狠狠地说着,他便笑着摇头道:“小姑娘想来是将子御当成偷香窃玉之辈了。为着吴姑娘的清誉不肯告知,倒有几分侠骨。”
完颜宗泽微微一怔,接着海蓝色的眸子便深了几许,气恨道:“本王知道那位吴小姐是扁是圆?大丈夫立世,便是瞧上了哪个姑娘掳上马背便是,何须如此。”
萧韫朗笑起来,拊掌道:“子御所言甚是,只是那小丫头所虑也是应该。若范新所探为真,那位吴小姐也算是子御的恩人了。既如此,又怎好累了人家清誉?子御便是再心切也须顾念一二才是。我已叫福昌去请母亲。此事托与家母,不知子御可还放心?”
完颜宗泽也知自己行事不妥,本也是一时冲动,见萧韫如此说,他便一甩马鞭掉转马头,叱了一声,“你们汉人就是规矩多,好好的姑娘非藏在深闺,迂腐!”
萧韫见他扬鞭而去,摇头一笑,接着却又若有所思地望了眼锦瑟离去的巷尾。方才虽隔得远,可凭他的眼力却瞧得清楚,那个貌似丫鬟的小姑娘有着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怎会是粗使丫鬟?也便是子御这般不拘小节的人才会被她糊弄过去。
这样想着,萧韫轻轻一笑,扬鞭直追完颜宗泽,道:“冬阳碎金,子御与我福德楼上温一壶好酒,岂不优哉游哉?”
锦瑟坐在马车中,再度忆及前世之事来。
当日文青一早被姚文敏拉出府,恰好听说沈记药材铺新进了两根老山参,品相奇佳,文青便动了给她弄回补身的心思。不想文青到了沈记,掌柜竟说那参是为江州知府家病着的三少爷留的,愣是不卖。姜三少爷不过庶出,姜知府早年又是父亲手下的从七品判官。父亲和祖父相继病故,便连一个商人也敢如此作践人,文青小小年纪又怎能受得了?闹将起来又牵扯到了恰到沈记给老母买药的庶民高大胜,此人孔武有力却生来一副莽撞性子,又惯好多管闲事,以打抱不平自鸣江州市井街头。他见文青和掌柜闹起来,便只当文青仗势欺人,和文青几言不合竟动起手来。混乱之中高大胜伤了文青的腿。这中间,姚文敏只怕没少背后使坏。而若没有吴氏的许可,姚文敏一个庶子,又怎敢在祖母的寿辰日带着文青出府厮混?
锦瑟想着往事,马车已一路狂奔至沈记药材铺。
眼见药铺外里三圈外三圈地围满了瞧热闹的路人,锦瑟的面色顿时煞白,忙催促着来旺将马车驶过去。
锦瑟扶着蒹葭的手急匆匆地跳下了车,刚挤进人群,便听到了里头姚文敏叫嚣不停的声音,“文青,四姐姐可还等着这参救命呢,你和一个庶民啰唆什么?这参今儿是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
锦瑟混在人群中往里瞧,目光触到那个穿宝蓝色锦缎襦袍、束包巾头的瘦高身影时,到底没忍住,眼泪如决堤般扑簌簌落了下来。
锦瑟眼见文青听了姚文敏的话跳将起来,呵斥着叫小厮白易去夺参;眼见着他声色俱厉地骂着掌柜是趋炎附势的势利小人;眼见着他怒容满面却生机勃勃地就在自己眼前,再不是那个躺在她臂弯血流而尽的僵硬躯壳,再不是午夜梦回的一场惊梦、一缕泪痕。
文青,弟弟……锦瑟在心中嘶喊着,双拳却紧紧握了起来。
“给爷抢!”姚文敏的呵斥声传来。姚府的几个小厮便扑上去抢起参来。
掌柜见店中乱起来,大声喊着:“住手!这参是给姜三少爷留的,你们这般强买,可还将王法看在眼中?”
“王法?小爷便是王法!”姚文敏的神情一厉,一脚踹向店中的八仙桌,一套粉彩茶器哗啦一声碎了一地。
掌柜冲出来,对着外头围观的百姓哭喊道:“大家快来看,官少爷仗势欺人,堂堂首辅嫡孙嚣张跋扈、目无王法,小人这生意没法做了!都说姚首辅清廉爱民,小人看也不过是谣传欺人!”
文青本来就被姚文敏的几句话撺掇得心头窝着火,听到掌柜提及故去的祖父,当即冲了上去。他抽出腰间的马鞭指着沈掌柜,两眼猩红地怒叱道:“不准你诋毁祖父!”
“官少爷要杀人了!姚府五少爷要杀人了!乡亲们给小人做主啊!”文青的鞭子未落下,掌柜竟耍起无赖来,瘫坐在地上嘶喊着。
“没承想堂堂首辅家子孙竟如此没个样子!败落了……”
“这姚府一门双状元独一份的风光,到底没了。”
掌柜这一喊,惹得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对着文青指指点点。
锦瑟冷眼瞧着,目光森冷地穿过帷帽上的白纱直盯掌柜——好一个首辅嫡孙,好一个姚府五少爷!绝口不提姚文敏,却只把文青推出来。文青年幼易躁,又岂是这般没皮没脸的无赖小人的对手?
“老太爷一世清名,岂容这人如此诋毁?五弟,和他拼了!”姚文敏见事态闹大,眼珠子骨碌一转,叫嚣道。
“掌柜莫怕!我高大胜在此,看谁敢动这参!”正在此时,一直站在店中身壮如牛的汉子将掌柜拽起,瞪着铜铃大的眼睛直逼文青。这人年轻力壮、臂粗如柱,正是前世打断文青双腿的庶民。
吴氏,好一手不露痕迹的借刀杀人!
锦瑟眼见事情已闹到如此,便低头对蒹葭低语了几句。她见蒹葭神情微慌,又鼓励了几句。见蒹葭应下,这才悄悄朝一旁看热闹的两个小乞丐走去。
锦瑟做好安排便转身登上了马车,令来旺将车赶往沈记药材铺后面的隐蔽小巷。
马车刚转弯儿,锦瑟便听到了人群中传来姚文敏气急败坏的声音,“作死的偷儿,竟动到小爷头上来了!狗奴才,还不给爷追!”
闻声,锦瑟的唇角微挑——那两个小乞丐的动作倒快。姚文敏腰间的玉佩乃其生母谢姨娘的遗物,是丢不得的。更何况,如今姚文敏只怕乐得带了小厮撤离,好留了文青被打呢。
这厢,锦瑟的马车已缓缓驶进了小巷。
店铺中,姚文敏跺着脚一脸焦急地冲文青道:“五弟也知那玉佩对哥哥我的意义非同一般……”
文青便道:“四哥快追偷儿吧,不必顾念我。”
姚文敏满面感激,不动声色地冲掌柜使了个眼色,这才匆匆出店而去。
店铺中,掌柜忙吩咐伙计将参收起来。文青一看岂能不急,正待去抢,高大胜却拦了上来。眼见两人就要撕扯在一处,忽听一个稚气却清脆的女音自人群后响起,“高壮士果真如坊间传言有一副侠义心肠,只是没想到竟是认人不清、是非不明之人!”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做奴婢打扮的小姑娘挤进店铺来,正是得了锦瑟吩咐的蒹葭。
高大胜闻言,一喜一怒。但见说话的不过是个齐腰高的小姑娘,怒也使不出来了。他只粗声道:“小丫头,你什么意思?”
蒹葭福了福身,道:“壮士少安毋躁,可否容奴婢问这位掌柜几句话?”紧接着,蒹葭转向掌柜道:“敢问掌柜,你口口声声说这参已有了下家,是留给知府家三公子的,姜府可曾留下订钱?”
掌柜登时面色一变。但他的反应也快,转瞬便梗着脖子道:“自是留了的。”
蒹葭点头,又道:“既是留了订钱,则必是写了凭据的,掌柜可否将铺上存的底据拿出来一观?”
这下掌柜的面色不好看了。见高大胜和众人皆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他哪里敢说没有,便沉喝一声,道:“底据和账目一样,皆是我铺中重要物什,岂容外人说瞧便瞧?”
蒹葭笑道:“掌柜何故恼怒?我也不是说要瞧铺上的所有底据,不过只论这山参的一张罢了。若按规矩,底据自不是说瞧便能瞧的。可如今既出了这等纠纷,掌柜将底据明示一下也是应当。”
文青本不是那么笨的,方才不过一时气盛,又被姚文敏和掌柜刻意撩拨才失了理智。此刻一听蒹葭的话,他已然发现了症结所在,便也沉声道:“不错,只要掌柜将姜府的订钱底据出示,小爷现在就给掌柜低头赔罪!可若掌柜拿不出底据来,那便是趋炎附势,毫无商人行商道义!”
文青说得掷地有声。众人又见掌柜支支吾吾、面色几变,心头不禁都犯起了嘀咕。
见掌柜不动,文青底气一足,又道:“掌柜怎如此犹豫不决?莫非根本就拿不出底据?”
文青一言,百姓也纷纷催促。
高大胜跺脚道:“掌柜既占着理字还怕什么?磨磨蹭蹭得叫人心疑!”
掌柜眼见形势急转直下,拿不出底据便没法交代,可那底据他又着实没有,便只好硬着头皮道:“姜府是小店的老主顾,还要什么底据和订钱啊?”
蒹葭诧异道:“掌柜方才还说有底据,如今怎又成没有了呢?再者说了,这行商有商规,掌柜开门迎客,自是按先来后到的规矩,万没将送上门的生意往外推的道理。没有下订钱,那便是谁先来谁先得。我瞧姚公子方才分明拍了一张银票在那柜台之上,既是付了银子,这参何以就成了强买?还是掌柜行商非是看先来后到,而是论三六九等、得势与否?”
众人一听这话,瞧向文青的鄙夷目光便都转向了掌柜。掌柜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入了蒹葭的套儿。蒹葭问起订钱,他便该一口咬定没有订钱,却有口头约定,若是那样还占个理字,只可惜方才他情急又心虚。而此刻已入了套,他只能步步错了。
掌柜急出了一头汗。
姚文青上前一步,冷声道:“我既付了银子,这参,掌柜何以不卖?我自进门便不曾横加意旨在掌柜身上,掌柜何以说我仗势欺人?”文青见沈掌柜哑口无言,又道:“这参若真被知府家订下,掌柜为何还将它摆在外面?方才我进店后询问,掌柜又与我详说这山参何等品相俱佳,我要付钱却又突道卖不得。倒不知是我仗势欺人,还是掌柜趋炎附势,欺我年幼、毁我名誉?”
“若说今儿这事可真怪了,这生意人竟敢和官家少爷叫起板来……”
“嘿嘿,方才这里可还有个姚府四少爷呢。这事……说不得,说不得啊……”
……
文青说罢,众人已另有计较,某些素知大宅门中猫腻的聪明人心思已动了一动。
掌柜面色涨红,面对众人指责的目光却无从辩驳。
蒹葭冲高大胜福了福身,道:“高壮士义薄云天,只可惜这掌柜存了坏心,怕有意要累壮士美名,叫壮士也跟着沾上趋炎附势、巴结知府的脏名呢。”
高大胜闻言,气得拳头握紧,铜铃大的眼睛直瞪向掌柜。接着他竟铁臂一伸,直抓掌柜的衣襟。
众人惊呼着瞧热闹。
蒹葭已悄然到了文青身旁,和他低语两句,便在前引路带着他往后巷行去。
两人却不知,此刻在沈记对面的福德楼上,一处雅间的轩窗半开,一双澄澈的眸子正含笑盯着二人远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