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睁开眼睛,锦瑟瞧见的是海蓝色的织金帐幔。她的目光四转,只见南墙四扇楹窗,其上糊着鹅黄色的软纱,东墙上挂着一幅《消寒图》。靠北墙用绣着素心兰的薄纱屏风隔开一间起居室,依稀可见后面竖着的两排檀木书架和一张书案……这是她未出阁时在姚府所住的依弦院闺房,那幅《消寒图》正是她十二岁时亲手所绣。
《消寒图》上绣了一株梅树,每过一日她便绣一朵梅花在树枝上,如今只绣了两枝,正是二十三朵梅花。加上病倒的这三日,今日该是进九后的第二十七日,也就是万庆元年的十一月二十八,更是姚锦玉的祖母、姚府老夫人六十寿辰之日。
锦瑟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着的这三日,前世的一切交杂着丫鬟们的交谈声在她脑中不停回放,让她清楚地意识到她没有死去,竟是带着前世的所有记忆回到了六年前,得以重生了!
这个意识令她狂喜,然而身子太过虚弱,她怎么都睁不开眼睛。此时好不容易彻底转醒,瞧着自己纤细玲珑却足足小了一圈的脚,锦瑟方确定这一切不是梦,时光竟真的为她倒流了!
上苍悲悯,给了她重活一回的机会。这次她不求富贵、不慕权势、不要那才比状元、貌动江南的虚名,更不盼姻缘佳婿。她只愿守护住唯一的弟弟,便再无愧于心、无愧于地下长眠的至亲。
“姑娘醒了!”
光影一闪,锦瑟抬头,就见一个穿着绿色束腰右衽袄子、暗青襦裙的丫鬟端着铜盆走了进来。
丫鬟语气中含着几分欢喜,笑着将铜盆放在脚架上,连道:“姑娘可算醒了,你都昏迷三日了。姑娘且莫急着说话,一会儿奴婢给姑娘端了参汤润润喉再言语不迟。奴婢这便去禀告夫人。白鹭、白鹤你们仔细瞧着姑娘,可不要再叫姑娘着凉。”
她说话间,已有四个小丫鬟进了屋。吩咐完,不待锦瑟言语,她竟转身便走。
锦瑟的眸子眯了下,唤住她,道:“凌珊,不必了。”
凌珊面上的诧异之色一闪而过。
锦瑟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些生冷,便低垂下眼睑咳了两声,这才虚弱地笑道:“今儿是老夫人寿辰,婶娘是极忙的。如今我已无碍,便莫让婶娘来回跑了,晚些再报也一样。好凌珊,我饿极了,这口中尽是苦味,真难受。”
凌珊这才笑了,道:“姑娘莫急,奴婢这便叫人摆饭。”
这时,又有几人进屋。打头的是个四十出头的嬷嬷,细长脸,眉毛比一般人浓些,因长了眉心褶,瞧着便有几分严厉。
她快步走到床前,见锦瑟冲自己含泪而笑,她不禁也眼眶一红,颤声道:“姑娘总算醒了。老奴……对不住故去的夫人,没能照看好姑娘。”
“王嬷嬷快别难过了,如今姑娘不是好多了吗?若再惹姑娘伤心,岂非平添烦恼?姑娘方才说饿了,瞧奴婢端了什么过来?”跟随王嬷嬷进来的丫鬟白芷笑道。她的话俏皮,面上也一派欣喜,眼眶却也红了。
锦瑟双眸含泪地瞧着两人,心中充满了感激。王嬷嬷和白芷皆是她的生母留下的。当年祖父辞官离京将府中的下人遣散了许多,祖父病故,便又遣散了大批,如今跟着锦瑟姐弟入住姚府的便没几个老人了。
白芷是锦瑟的贴身丫鬟,王嬷嬷更是锦瑟的乳母。前世里,王嬷嬷为护锦瑟,在金州之乱时惨死。白芷更是被姚锦玉的二哥玷污了身子,一头撞死在假山上。如今这两人能重新回到她的身边,真好。有她们和柳嬷嬷、蒹葭在,锦瑟不信自己不能逆天改命,护弟弟周全!
锦瑟这样想着,目光愈发清亮起来。凌珊却退后一步,快速地给白鹭使了个眼色。
白鹭会意,趁着众人不注意,偷偷溜出了房。
“嬷嬷,你快去书萱院和文青说一声,就道我好多了,免得他惦记。”锦瑟对王嬷嬷吩咐道。
过了一会儿,王嬷嬷进来,禀道:“奴婢到书萱院只见到了白玉。白玉说小少爷今儿一早便和四少爷出门了,如今还没回来。”
锦瑟闻言,心中咯噔一下,心道:弟弟果然不在家中。
前世时,也是在今日,姚锦玉的四弟一早就拉了文青出府。到午时开宴,两人还无影无踪,后来却被下人用担架抬了回来。
老夫人心急担忧,险些晕倒。姚锦玉的母亲吴氏为此事忙前忙后,又因她身怀六甲而不知,竟累得在文青的书萱院中一头栽倒。老夫人的寿辰便被这般搅了。
各府的夫人自然免不了去探吴氏。吴氏哭诉着提起病倒的锦瑟和今日出去玩耍却被打断了腿的文青,喊着如何对不住堂兄堂嫂、没能照顾好两个孩子等等。夫人们这才知晓,原来锦瑟未到前面给老夫人贺寿,是因为贪看了一夜古书病倒了。而今日姚文青之所以被打断了腿抬回府中,是因为他一早便拉着四少爷去酒楼吃酒,结果一贱民冲撞了他,便起了争执。吴氏连日操劳待客之时又要担忧锦瑟的病情,忽略了自己的身子,有孕多日竟未发觉,又被文青受伤一事惊到,这才又累又忧地晕厥了。
彼时,客人们没说什么,可事后锦瑟清高气傲、文青骄纵跋扈的名声却不胫而走。反观之下,吴氏贤惠宽仁、慈善敦厚、恭顺慈爱,其女姚锦玉大方得体的名声也传扬开来。
再之后,文青的腿无法治愈,患了残疾,再不能参加科举。而锦瑟更被武安侯夫人不喜,几欲退亲。相形之下,给姚锦玉提亲的喜婆却多得踏破了门槛。
想着这些,锦瑟的双手握紧,目光冷了下来,身子也禁不住微微发抖。
王嬷嬷将这些瞧在眼中,吓了一跳,忙上前摸了摸锦瑟的手,急声道:“姑娘可是冷了?”言罢,忙又唤了白鹤去添火盆。
锦瑟这才缓过面色,笑道:“许是刚醒来有些累。”
此时,外头传来小丫鬟的高声禀报,“夫人和大姑娘瞧姑娘来了。”
“姑娘刚醒,怎经得住你们这般吵闹!没规矩,快住嘴!”外面紧接着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
门帘被挑起,几个人走了进来。锦瑟低垂的目光锐利地一闪,抬眼时已含着温婉笑意。只见最先进来的便是姚锦玉,她穿着一件粉红绣桃花的长褙子,外套银红白狐皮右衽短袄,下配银红马面裙,裙中的马面绣着鹅黄桂花枝,碎花栩栩如生,似能飘香,十分雅致。
“妹妹,这两日可把姐姐担心坏了。”说话间,姚锦玉已到了床前,自然而然地在床边坐下拉起了锦瑟的手。
锦瑟回握住她,同样用含笑的眸子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姚锦玉——一身红色将她本就娇嫩的脸蛋儿衬托得更加娇俏。她的头上梳着丫髻,只缠着两串圆润的粉珍珠,耳戴碧玉坠,挂雕花精致的赤金璎珞圈,通身富贵却不招摇,雅致而不失活泼。精心打扮但又不露痕迹,这般用心,就是为了武安侯夫人携谢少文来府吗?
“几日未见,瞧着姐姐不一样了呢。”锦瑟笑道。
姚锦玉心中咯噔一下,只觉锦瑟这话意有所指,又感到锦瑟的目光似穿透了她的面容直盯进了她的心底。她的笑容微僵,细细瞧去,却见锦瑟双眸含笑、神情温婉,与往常哪儿有丝毫不同?只是那双眼睛比平日清亮了些也深邃了些,漆黑得竟叫人不敢久视。
“瞧妹妹说的,只三日未见,姐姐哪里不一样了?”
“我瞧姐姐今儿特别漂亮,眉目含春,莫非有什么喜事?”锦瑟微微歪头,打趣道。
听锦瑟这般说,姚锦玉的面色又是一变,心也突突直跳。自她前两日从母亲那里得知武安侯世子今日要陪同侯爷夫人来府,又听母亲对她的亲事说了几句暗示的话,她便禁不住一直在想那个相貌出众、仪表堂堂的侯府世子。眉目含春?难道表现得这般明显?锦瑟真瞧出了什么?
姚锦玉做贼心虚,面色便有些难看。
恰在此时,吴氏笑道:“你总算醒来了,这可不就是大喜事嘛!我的儿,快叫婶娘看看。可怜的,怎就瘦了这么多?”吴氏说着,便将锦瑟揽进怀中,疼惜万分地抚摸着她的长发。
锦瑟自吴氏进来便刻意未去瞧她,只恐一时难以控制情绪,让精明的吴氏瞧出端倪。前世,她远在京城,没有机会向身在江州的吴氏报仇索恨,可是论起来,吴氏比姚锦玉更加可恨可憎,姚锦玉是刺向她的剑,而吴氏却是持剑的那双手。
被吴氏拥进怀中,闻着从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气,锦瑟只觉一阵恶心。她忙抬手拽住吴氏的衣襟,将神情变幻的面庞往她怀中埋了埋,含糊地喊道:“婶娘……”
吴氏只当锦瑟是在撒娇,便笑了起来,道:“好孩子,婶娘知道你受苦了。如今病好了,以后可莫要再任性了。”
锦瑟乖巧地点头,尚未言语却又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得声嘶力竭,眼见便要晕厥过去。经过一阵折腾,锦瑟的咳嗽好不容易才停下来,面色却是比方才还不如,愈发苍白。
吴氏瞧在眼中,心里微定。
今日一早她听闻锦瑟已清醒过来,心头便咯噔一下。哪里放心得下,这便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就恐最后关头出了岔子,白费了心机。
现在她见锦瑟虚弱至此,便笑得愈发和蔼可亲,抚着锦瑟的手道:“快莫言语了,要多休息。婶娘看着你睡着再走。”
锦瑟却挣扎着目含愧疚道:“我这身子历来不争气,叫婶娘为我连日担忧操劳,我心中实在难安……”她说着,目光突然一锐,强自挣扎着起身,怒声道:“凌珊呢?”
垂首站在一旁的凌珊压根不明白锦瑟这是怎么了,一脸茫然地上前。
锦瑟抬手指着凌珊,道:“我方才是怎么吩咐的?不叫你多嘴去报婶娘,你……平日里我瞧你年纪大,又是婶娘指给我的大丫头,对你客气礼遇,倒不想竟养成这么个奴大欺主的性子。瞧我病得起不来了,不将我的话放在心上了……咳咳……”锦瑟又咳了起来。
吴氏忙抬手抚在锦瑟的背上为她顺气,一面厉目瞪向已惶恐跪下的凌珊,怒斥道:“作死的奴才!瞧你是个稳重的,这才拨了你来照看四小姐。你是如何做事的?”
凌珊见锦瑟似要背过气去,吴氏又动了怒,她便知不好,哭喊着磕头道:“奴婢冤枉!奴婢也是怕夫人惦记,这才……”
“这才自作主张?好!果真是奴大欺主!来人,拉下去掌嘴!”吴氏毫不留情。
姚锦玉在一旁瞧着,想着凌珊之前是母亲身边的精细人,平日对自己也恭顺,如今在锦瑟身边做眼线倒也尽力。她便上前劝道:“母亲,今儿毕竟是祖母的寿辰,这般……恐有些不妥……”
吴氏何曾想为难自己人?她也是被锦瑟逼的。凌珊不听锦瑟的话便是欺主,何况锦瑟还特意点明了凌珊是她拨过来的人,不惩罚凌珊,就要落人口实。吴氏犹豫了下,还是道:“正是你祖母寿辰,才不能留着这等欺主的奴才叫人笑话!”
外头很快响起了掌嘴的噼啪声。
姚锦玉的面色有些不好看。
吴氏却笑着安慰闭目喘息的锦瑟,道:“好了,为这等奴才生气不值当。凌珊虽今儿行事有些不妥,但平日还是好的。你若真觉得她不用心,来日婶娘给你换个更好的就是。”
锦瑟这才有气无力地睁开眼,含泪道:“婶娘的恩情,锦瑟记住了……只是今儿是老夫人大寿,我的身子不争气,怕是不能给老夫人磕头了……”吴氏含笑安慰了锦瑟几句,锦瑟才不好意思道:“婶娘,我想吃老福记的窝丝糖。”
吴氏便宠溺道:“真是个孩子!这有何难,婶娘这便叫凌霜出府给你买去。”
锦瑟却忙道:“今日宾客满堂,婶娘身边的姐姐们定然走不开,岂能再添乱?这等小事,叫蒹葭和白鹤出府一趟便好。”
吴氏自是依她,点头道:“知道你懂事!好,就叫蒹葭先与我回去取了出府的门牌再去给你买。你快快睡吧。”
锦瑟这才甜美地闭上了眼睛,片刻便神色安宁地沉睡了过去。
见锦瑟睡去,吴氏彻底放了心,匆匆带着姚锦玉和下人们出去了。
王嬷嬷送走吴氏等人,快步进屋,却一惊。屋中本该躺在床上沉睡的锦瑟竟下了床,正一手扶着白芷,欲往八仙桌前走。
“姑娘这是……”
“乳娘,我现在必须出府,文青有难!”王嬷嬷的话尚未说完,已被锦瑟急声打断。
王嬷嬷见锦瑟的神情焦急而严肃,虽惊疑,却瞬间明白过来——方才姑娘那般作为,分明是为了骗过吴氏等人,小少爷难道真有什么不测?
王嬷嬷尚想不明白,锦瑟已经又道:“我现在没时间和乳娘细说,若晚了,只怕文青的性命堪忧!乳娘,你快帮我收拾一下。一会儿蒹葭取了出府门牌回来,我便扮成白鹤和她一道出府!”
如今凌珊这个眼线已除,吴氏也已被稳住,又拿到了出府的门牌,锦瑟念着府外随时都会遭遇凶险的弟弟,一刻都不敢再耽搁。
一刻钟后,锦瑟便戴着帷帽和蒹葭一道出了后门。待双脚踏在高墙之外的土地上,锦瑟才松了一口气。
可她到底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只是从府里走出府外这一路,她的双腿竟有些发软。
蒹葭瞧出锦瑟的不妥,忙扶住她。
锦瑟蹙眉道:“你去角门迎一迎来旺,叫他将马车驾过来,我在这里候上一会儿。要快!”
蒹葭领命而去。锦瑟这才扶着墙闭上眼睛歇息一会儿,正筹谋着一会儿见到弟弟该如何行事,却突闻身后传来马蹄声。
还不待锦瑟反应过来,一声马嘶伴着一个清朗悦耳的男声已在她的身后响起,“喂,这里可是姚府后门?”
锦瑟回头,却见来人骑在一匹通体黑亮的高头大马上。他挺健的身姿如山如松,冉冉升起的太阳照射在他的背后,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却依稀可见深邃的五官和古铜色的肌肤。这人像是草原上奔腾的汗血宝马,浑身都带着一股飞扬的霸气和野性。
锦瑟抬手挡了挡阳光,眼前一阵阵发黑。她闭了闭眼便扭了头,直觉不喜欢这名男子身上傲慢、嚣张又危险的气息。
男子见锦瑟没作答,扬眉将马又行近了些。他居高临下地盯着锦瑟,又道:“你是这府上的丫鬟?可知江州县丞家的大小姐今日是否到府上赴宴?”男子似是很急切,一口气问罢,却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来随手朝锦瑟扔去。
银子掉在青砖地上发出一声脆响,被阳光一照熠熠生辉,竟足有十两。
锦瑟的目光落在滚至自己脚前的银子上,竟不知该笑还是该恼了。
本来打探人家府邸后门就不是正人君子所为了,这位却又是寻美而来。恰巧锦瑟是认得那位吴大小姐的,颇有几分容色和气度。既知男子是冲吴大小姐而来,锦瑟又岂会告知?更何况这蛮人半点尊重都不曾予她,这般施舍又野蛮的性子却是极惹人厌的。故而锦瑟未言语,只抬手轻摇了两下表示不知,便欲错步离开。
谁知她刚迈出两步,去路便又被堵住,男子横鞭立马,问道:“你不会说话?哑巴?”
他这一动,座下的马儿甩了甩脖颈,一口浊气便喷在了锦瑟的脸上,吹得锦瑟帽上的轻纱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