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财源,兄弟是安慰,而朋友既是财源,又是安慰。
———富兰克林
是朋友, 才敢放心把钱借给他。 想不到, 那钱, 却迟迟不见还。 借条有两张, 一张五千, 一张两千, 已经在他这儿, 存放了两三年。
如果他的日子好过些, 或者只要还能马马虎虎过得下去,他想他仍然不会主动去要求朋友还钱。 可是他失业已近一年,一年中他试着做了点小生意, 又把最后的一点儿钱赔光, 这日子过得就艰难无比。 自己还好办, 一个凉馒头两块咸菜再加一杯白开水就是一顿饭。 可是看到妻子女儿也跟着他受苦, 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他想现在他应该向他开口了。 七千块钱虽然不多, 但应该可以让自己、 让自己的家, 渡过难关。
和朋友是在上中学的时候认识的, 两个人同坐一张课桌,很聊得来。 他们有着共同的爱好和理想, 慢慢地变得形影不离。 后来他们又考上同一所大学, 读同一个专业, 这份友谊就愈加深厚。 毕业后他们一起来到这个陌生的小城打拼, 两个人受尽了苦, 却都生活得不太理想。 似乎朋友比他要稍好一些,———虽然朋友只是一个小职员, 可那毕竟是一家大公司, 薪水并不低。
可是那次朋友找到了他, 向他借钱。 他猜最多也就两三百块钱罢了, 甚至不必还他。 可当朋友说出五千这个数字时,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对朋友说, 虽然这两年来, 我只攒下了五千块钱, 但我仍然可以全部借给你。 不过, 你得告诉我你借这五千块钱做什么。 朋友说, 有急用。 他问, 有什么急用? 朋友说, 你别问行吗? 最终, 他还是把钱借给了朋友。 他想既然朋友不想说, 肯定有他的道理, 那么不追问, 对朋友也是一种尊重。
朋友郑重地为他打一张借条, 借条上写着, 一年后还钱。
可是一年过去, 朋友却没能把这五千块钱还上。 朋友常常去找他聊天, 告诉他自己的钱有些紧, 暂时不能够还钱, 请他谅解。 他说不急不急。 那时他真的不急。 那时他还没有结婚。
那时, 他还能够领到一份工资。
可是突然有一天, 朋友再次提出跟他借钱, 仍然是五千块, 仍然许诺一年以后还钱。 于是他有些不高兴, 他想难道朋友不知道“好借好还, 再借不难” 的道理? 他再次问朋友借钱做什么, 朋友仍然没有告诉他。 朋友只是说, 有急用。 他说难道我们不是朋友吗? 如果是朋友, 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他说暂时还不能, ———你压力大, 所以只能我向你借钱。 他当然听不懂朋友这句逻辑不通的话。 听不懂, 却仍然借给了朋友两千块钱, 然后收好朋友为他打的借条。 为什么借他? 因为他相信那份珍贵的友谊。
往后的两个月里, 朋友再也没来找过他。 他有些纳闷, 去找朋友, 却不见了他的踪影。 朋友的同事告诉他, 朋友暂时辞了工作, 回了老家。 也许他还会回来, 也许永远不会。 他想朋友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是不是说明, 朋友想顺便赖掉这七千块钱? 后来他感觉自己对朋友的猜测实在有些恶毒。 朋友是这样的人吗? 凭他们交往了十几年, 凭他们十几年建立起来的深厚友谊, 凭他对朋友为人的了解, 他想朋友肯定会在某一天回到这个城市, 找到他, 亲手还了借他的钱。
他等了两年, 也没有等来他的朋友。 现在他有些急了。
———之所以急, 更多的是因为他的窘迫与贫穷。 他想就算他的朋友永远不想再回这个城市, 可是难道他不能给自己写一封信吗? 不写信给他, 就是躲着他; 躲着他, 就是为了躲掉那七千块钱。 这样想着, 他不免有些伤心。 难道十几年建立起来的这份友谊, 在朋友看来, 还不如这七千块钱?
好在他有朋友的老家地址。 他揣着朋友为他打下的两张借条, 坐了将近一天的汽车, 去了朋友从小生活的村子。 他找到朋友的家, 那是三间破败的草房。 那天他只见到了朋友的父母。
他没有对朋友的父母提钱的事。 他只是向他们打听朋友的消息。
他走了。 朋友的父亲说。
走了? 他竟没有听明白。
从房顶上滑下来……村里的小学, 下雨天房子漏雨, 他爬上房顶盖油毡纸, 脚下一滑……
他为什么要冒雨爬上房顶?
他心里急。 他从小就急, 办什么事都急, 比如要帮村里盖小学校……
您是说他要帮村里盖小学校?
是的, 已经盖起来了。 听他自己说, 他借了别人很多钱。
可是那些钱仍然不够。 这样, 有一间房子上的瓦片, 只好用了拆旧房拆下来的碎瓦。 他也知道那些瓦片不行, 可是他说很快就能够筹到钱, 换掉那些瓦片……为这个小学校, 他悄悄地准备了很多年, 借了很多钱……他走得急, 没有留下遗言……我不知道他到底欠了谁的钱, 到底欠下多少钱……他向你借过钱吗? 你是不是来讨债的?
他的眼泪, 终于流下来。 他不敢相信他的朋友突然离去,更不敢相信他的朋友原来一直在默默地为村子里建一所小学校。 他想起朋友曾经对他说过,“你压力大, 所以只能我向你借钱。” 现在他终于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了。 朋友分两次借走他七千块钱, 原来只是想为自己的村子建一所小学校; 之所以不肯告诉他,只是不想让他替自己着急。
你是他什么人? 朋友的父亲问。
我是他的朋友。 他说, 我这次,只是来看看他,却想不到, 他竟走了……还有, 我借过他几千块钱, 一直没有还。 我想等回去, 就想办法把钱凑齐然后寄过来, 您买些好的瓦片,替他把那个房子上的旧瓦片换了。
朋友的父亲老泪纵横。 他握着他的手说, 能有你这样的朋友, 他在地下, 也会心安。
回去的汽车上, 他掏出那两张借条, 想撕掉, 终又小心翼翼地揣好。 他要把这两张借条一直保存下去, 为他善良的朋友, 为他对朋友恶毒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