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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宋、元双方,都未曾预料到,这样的一场战役,最终演变成了一场持久之战,到最后,双方比拼的,就是耐性和意志力。六年中,双方爆发了一系列大大小小或惨烈或悲壮的战争,比如安阳滩之战、反包围之战、援襄之战、龙尾洲之战、樊城之战等,其中,涌现出许多平民英雄,如张顺(绰号竹园张)、张贵(绰号矮张)等。元军只是将襄樊城团团围住,城中储粮颇丰,但却缺盐、缺柴、缺布,到即将城破之日,城中已到了“拆屋为薪,以纸为衣”的地步。
这个且不提,先说正一教和全真教联手对抗刘整阴兵之事。阴兵一攻城,宋军即撤下,两教轮番上城,抵抗阴兵。正一和全真,同为道门,但作战时,却是两种景象:全真重在内家修为,辅以奇门遁甲。每出战,必以几人结阵而战,以少敌多,堂堂正正;而正一教迎敌,则五花八门、奇招迭出,令人眼花缭乱,施符者有之,念咒者有之,撒豆成兵者有之,呼风唤雨者有之,施符的,忽而五雷符,忽而五行符,忽而驱鬼避邪符,电闪雷鸣,水淹火烧;念咒者,有的念妖鬼不近身咒,有的念定身咒,使得本就身形迟缓的阴兵,更是东倒西歪。每逢正一教出战,城头宋兵就如同看一场精彩的大戏,热闹非凡,连吕文焕等将领,也定要登上城头观摩。但是,无论如何迎战,结局却是相同的:阴兵的数目未见减少,而全真和正一两教的人数,却是实实在在地日渐减少了。
在第二年的时候,这一日,阴兵攻城退去,全真教一名道士,被阴兵一刀连肩带胸砍去半个身体,奄奄一息;而另一名正一教道士,却是被一柄长戈贯胸而过,毙命多时了。王重阳和张天师分别看着自己倒在地上的弟子,红着眼圈,却半响没说出一句话来。
这样下去不行!许久,王重阳才缓缓说道,这样下去,阴兵未灭,而我们却要伤亡殆尽了!
张天师沉重地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欲破阴兵,必先破刘整的邪术。可是,哪儿有破解此邪术的法门呢?王重阳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愁眉深锁。
两人又商议了一番,终于决定各派一名弟子,寻访天下,无论如何,要找到破解阴兵的法门。
弟子愿往!全真教,火龙真人的弟子,张子冲主动请命。
正一教,也派出了自己第三代的大弟子出城。
两人同时出城,乘夜用绳子缒下城楼,施展遁术,穿过层层蒙古兵营,向外匿去。在包围圈外,两人相对抱拳,各施一礼,互道珍重,就分道而行了。
令人奇怪的是,南方的正一教弟子,选择了北上,而北方的全真弟子张子冲,却选择了南下。他们都放弃了在自己熟悉的地界里寻找。张子冲一路南下,他听说在南方的湘西和云南的某些地方,有一些偏门的法术,和控鬼术,控魂术有关。其中,蛊术就是通过蛊虫,达到控制人的作用。他先到达了最南端的云南和交趾(今越南)一代,在一些偏远的部落,探寻着蛊术的秘密。这些据说是传自远古蚩尤的神秘法术,让他大开眼界。顺着云南的深山密林,他到了贵州,又来到湖南,在湘西,当他看到那些偏远山村的赶尸术时,他曾自以为找到了答案,但后来他发现,阴兵与赶尸,是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的,赶尸只能让尸体完成最简单的坐卧行走的动作,而与阴兵做过战的他,却知道阴兵眼中的暴戾和嗜血。在机缘巧合下,一位湘西的赶尸术士告诉他:他知道有人能将尸体变得完全地活过来。他们将尸体变成奴役。他们不在湘西,而在更北边的川蜀。
就这样,张子冲进入了川蜀。他先到了峨眉山,又到了青城山。他到青城山的时候,青城山正在大兴土木,他亲眼看到了那些类似于阴兵的东西,它们身体僵硬,行动迟缓,正从山底将条石运往山顶。张子冲心中暗喜,一年多艰辛的奔波马上就要有了结果,他知道,自己终于找对了地方。
青城派的掌教姓万,正是刘整的授业恩师。此刻,他的内心正陷入极度的矛盾之中:一方面,作为汉人,他对蒙古人的入侵,有着切肤之痛;而另一方面,这却是一个可以光大门楣的时机,借助于蒙古人,青城派完全可以跻身中原一流教派的行列。
万掌教避而不见张子冲。
张子冲在青城的道观前,跪了七天七夜。
最后,不知是民族大义占了上风,还是张子冲的诚意感动了万掌教。他终于接见了张子冲。
我不会亲自动手,但我可以传给你一些道术,教给你破解的法门!万掌教说。
就这样,张子冲留在了青城山上,一住就是两年。两年中,他潜心研究青城派的道法,浑然忘了身外之事。他的天赋与勤奋,连万掌教也咂舌不已。两年的时间,对于修道和张子冲而言,不过是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而已。万掌教送给他一面银镜,以及破解阴兵的法门,就目送着这个两年来已滋生出深厚情谊的年轻人,一步步地走下山去。
张子冲回到襄樊的时候,已是这场历史上最长的城市保卫战,接近尾声的时候。五年多的时间,宋朝朝廷竟视若无睹,未派精兵强将增援,而元兵,却在这段时间,在汉水上训练出了一支精干的水军,他们封锁水道,后又烧毁了襄阳与樊城之间唯一的联接木桥,使一座城,却变成了两座孤城;其后又不断增兵,并运来了威力巨大的“回回炮”,日夜轰城。
此时,城中两教所剩的道士,已不足百人。众人正在商议:先不管是否能守住城池,也要孤注一掷,予阴兵以重创,否则,任其深入中原,必将生灵涂炭,遗祸万年。而张子冲的归来,却让众人,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张子冲带回的破解法门,说起来却十分简单:找一处名山秀川,以镇阴兵,使其永世不得翻身。而刘整也会受其反噬,法术尽失。
众人的目光,在地图上搜寻起来。首选是在襄阳西侧的鹿门山,但是鹿门山却早已被元军占领。接着,众人的目光又不约而同地,集中到了一个点上,离此地二百余里,赫然地耸立着一座高山。
——武当山。
接下来,就是如何引阴兵入毂了——张子冲一马当先,手中高举着青城万掌教所赠的银镜,银镜在日月下,都反射出莹莹的白光,众阴兵被白光吸引,汹涌而紧随其后。万余阴兵呼喝着、嘶吼着,挥舞着手中各式兵刃,如飞蛾扑火,向白光而去,声势慑人。一众道人,却兜了个半圆,尾随在后,称奇不已。张子冲高擎银镜,如同高举火把,引导着阴兵的洪流,滚滚地从平原漫过丘陵,进入到武当山区。从正午一直到次日的黄昏,张子冲不敢做丝毫停留,最后,他沿着武当山下的一条山谷,一直走到了山谷的尽头。
就在这里了!他大叫。将手中的银镜光汇集到自己面前,直到在自己面前的地上形成了一圈井口般大小的光影,他身后的阴兵前赴后继、争先恐后地跃了上来,却被光圈一吸,倏忽间就失去了踪影。张子冲的口中念念有词,脸色凝重,浑身已被汗水湿透,汗水正滴滴答答地在他的脚旁滴落。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阴兵全部被吸进了那个井口般的光影里了。世界,似乎在一瞬间,静寂下来,只有山风,呼呼地在山岭间穿过。张子冲大喝一声,念动咒语,银镜忽然间变得如磨盘大小,直直地从空中扣了下来,轰地一声,却如井盖一样,严丝合缝地盖在了那片井口般的光影上。银镜的背面,是一幅太极图案,太极上的黑白双鱼如同活过来一样游动起来,但很快,一阵咚咚咚咚的声音,从地下传了上来。井盖如同要被掀起,急剧晃动起来,从缝隙处,不时地冒出几个阴兵的白影,凄厉地嚎叫着想要冲出来。张子冲又大喝一声,脚踩太极阴阳,手指被牙齿一咬,一串血珠在身周洒落开来。
几位全真的道士,看情势紧迫,又在太极的四周,布下了一个八卦阵,合两者之力,才堪堪地压住阴兵。此时,天已放亮,不知不觉间,众人已在武当的山谷中,待了一夜。看阴兵终于被镇,众人悬着的心,才松了下来。而张子冲更是两眼一翻,直接虚脱了过去。
这时,一名留守在城里的道士,却一路寻了过来,一见面,未开口,泪先流。他带给了大家一个谁都不愿接受的事实:城破了!
原来,刘整看阴兵失去控制,知道道术已失,恼羞成怒,立即命令剩余的蒙古兵全面出击,猛烈攻城。守城的宋兵看道士们尽去,一时不知是何缘故,军心皆无,到黄昏,被元军的“回回炮”轰开了一段城墙,却无人补防,于是元军蜂拥攻入。就这样,这场人类历史上最长久的城市攻防战,最终以城破而告结束了。
天道如此呀!张天师满脸忧患之色,仰天长叹道,此一去,不知有多少生灵,将惨遭涂炭,不知有多少人家,将流离失所。
尽人事,听天命吧!王重阳说道。
因襄樊城破,众人就在这武当的山谷中,耽搁了一日。无数阴兵凄厉的呼号声,回荡在山谷,终日不绝于耳。众人都觉察到了阴兵的凶险,商议后,都觉得有必要留下一人守护此处。这时,众人又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注视向了刚刚醒转的张子冲。
晚辈愿意留在此处,定不辱使命!张子冲抱拳行礼,说道。
而张天师却还不放心,又找了自己门下离武当最近的四个分支,连同张子冲,用一天的时间,分别授予了五行之术。一旦武当传出警讯,另四派必须立即驰援,组成五行大阵,共御强敌。五人在张天师的面前击掌立誓:连理同枝,同进共退。
忙完这一切,众道人都要告辞了。张子冲将众人一一送到谷口,依依作别。最后,就只剩下了三人:张子冲的师傅火龙真人,张天师,王重阳。
荒山野岭,任重道远。保重!张天师拱了拱手,飘然而去了。
勤加修炼!王重阳拍了拍张子冲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开宗立派,耀我道门,却是应在了你的身上!
弟子不敢!张子冲惶恐地说道。
有什么敢不敢的?火龙真人脾气火爆,却是对自己这唯一的弟子极好。从此以后,你便脱离了我全真一教,天高海阔,即便自创一派,又算的了什么?依我看,就叫武当派如何?你的名号也得改一改,乾卦为三,坤卦为丰,就叫张三丰如何?
张子冲一愣怔间,王重阳与火龙真人却是相对哈哈大笑,径自去了。临去时,火龙真人边走边念出几句偈语,中气十足,响遏云霄。
道号偶同郑火龙,
姓名隐在太虚中。
自从度得三丰后,
归到蓬莱弱水东。
声音在山谷之中回荡,余音袅袅。尤其是“三丰”二字,不绝于耳。张子冲抬眼望时,却见王重阳和火龙真人,大袖飘飘,渐行渐远,终于转过了一道山梁,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