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林沟中段、原地委大院的旁边,在两栋高楼的中间,有一条勉强可以过一辆车的巷子。走进去,是一个小院,绿树掩映,簇拥着院中的一幢三层的红砖小楼。小楼的建造有些年代了,墙体斑驳,靠近地面的部分,附着片片绿色的苔藓。在小楼的门口,一左一右挂着两块牌子:
十堰市道教协会
十堰市武当山文化研究协会
这里,就是我工作的地方。两年前,我从十堰大学毕业,也不知教授用了什么办法,将我分配到了这里。一个学机械专业的,却成了道教协会的办事员,不知道跌碎了多少人的眼镜。我喜欢这里的环境,清幽僻静,离车水马龙的人民路和繁华的步行街都不远,算是闹中取静吧,似乎一走进来,就将尘世的喧嚣,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我在综合科,科里就两人,另一个是个胖乎乎的女孩,叫许婷婷。她和我同届毕业,一块儿分来的。据说她的爸爸是政协的一位领导,分过来只是为了编制,等有了机会,就直接可以调动到市直机关去。她每天倒是准时上下班,上班时只干两件事:吃零食和上网聊天。所谓的综合科,其实就是打杂的。科里没有科长,我和许婷婷很默契地自己分了工:一切跑腿的力气活,我干;而打字呀、整理档案呀,不出门的,就她来干。
我打开电脑,用百度搜索了“寄生物”“寄生虫”“奇异生物”一类的词语,但是没有我想要的结果,我甚至输入了“寄生兔”,但很快电脑就显示:对不起,没有你搜索的结果。我无奈地放弃了,但心中的疑问却更强烈了,那个家伙,到底是什么?
就这么胡思乱想了一上午,直到马会长推开门,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准确的说,马副会长。这是一个略有些发福的中年人,见人三分笑。在协会里,人缘极好。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协会里的创收,大部分是来自于这位马副会长。协会本来是个清水衙门,但这几年,福利明显改善了不少,也和这位马副会长有关。据说,他年轻的时候苦心钻研易学,是个书呆子样的人物,这几年,又研究起了风水学,在圈子里小有名气,接触的人多了,人也变得活络起来。
小马呀,忙不?跟我出去办点事!马会长笑眯眯地说。
我就跟在他的身后,一前一后地下了楼。院子里停着一辆亮闪闪的奔驰轿车,司机早已侯在车旁,恭敬地将我们让进车里。也不多说,直接开到了市里的凯悦大酒店。
凯悦是市里数一数二的高档酒楼,以粤菜的生猛海鲜而闻名。我们进了最大的那个包间,已经有人等在里面,大师大师地叫着,寒暄几句,直接入席了。
能坐十几人的大圆桌,只坐了六七个人。说话都像带着回声。请客的人姓肖,是十堰市安厦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大家都叫他肖老板。见人或说话时先抱拳,一身的江湖气,偏又带了一副金边眼镜,很有文化的样子。我就静静地坐在一旁,听他们天南地北地讲一些逸闻趣事。
各位老板都打麻将不?我有一个秘诀,大家不妨一试。打牌,其实也讲究一个方位、运势。在十堰这个地方,什么方位最好?我告诉你们,朝着武当山的方位最好,你只要坐在这个方位,在心中默念:祖师爷保佑!包赢不输,屡试不爽!马会长哈哈哈地笑着,说,这可是我不外传的法门,今天就当是免费赠送给各位了!
几个人就都笑了。有人就说,回去一定试试。几个人又站起来,轮番敬了马会长一圈酒。
吃完饭,肖老板下午有事,先走了。临走前,将一个厚厚的信封塞到了马会长的手里;马会长瞟了我一眼,接了,放进了口袋。
肖老板专程找了个人,下午陪我们。这个人粗粗壮壮的,理着寸头,脖颈间挂着一根很粗的金链子,眉眼间和肖老板依稀有些相似。他自我介绍,是肖老板的弟弟。但是司机不叫他肖老板,而是叫小老板。
我见到小老板的第一眼,就感觉这个人似曾相识。但是搜肠刮肚地想了一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面。
下午,小老板先领着我们,去了工地。工地是建在山坳里的一片高楼。我们到达时,正赶上工地的门口,被一群人堵着,闹哄哄地和一群保安对峙着。
这些都是昨天工地工伤事故者的家属。大部分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农民。人群里,我看见有一个女人坐在地上,拖儿带女的,双眼红肿,一脸的凄苦。
车子停下了。小老板打开车门,冲了下去。他一直冲到了一个看着像是保安队长的人面前,怒声喝斥起来:
妈个X,养你们这些人是干什么吃的?这么点小事也摆不平。他挥着手,说,给我打,往死里打,出了什么事情,我来兜着!
保安们面面相觑,迟疑着。
小老板一转身,从身旁的地上捡起了一块砖头,然后又冲到了人群的前面,对着那个叫声最大的人,狠狠地拍了下去。那个人惨叫一声,捂着脑袋蹲了下去。
一场混战开始了。
混乱中,一个中年妇女,被人一脚踢出了人群,骨碌碌地滚到了我和马会长的脚下。女人蓬头散发,鼻青脸肿,跌坐在尘土里,锤手顿足地哀嚎起来。天理呀——她叫道,哽咽了一下,又叫道:王法呀——而这时,有人显然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她,一个身高体壮的保安,挥舞着一根橡胶警棍,向她当头砸来。
我踏前一步,右手划过一道弧线,往他的手腕上一引,四两拨千斤,他完全是被他自己的力量带动,飞出去一米多远,摔在地上,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
我的心中也充满了震惊。一方面,我没有想到轻描淡写的一招,却有如此大的威力,另一方面,我感受到了他手上的力道,这一棍如果落在实处,那个中年妇女,不死也得残。有这么大的仇恨吗?
别多管闲事!马会长瞪了我一眼,不满地斥道。
骚乱很快就被平息了。两辆救护车,拉走了躺了一地的伤者,当然,基本上都是那些闹事的家属;又有两辆110警车,响着刺耳的警笛,开了过来,带走了双方的带头者,一个是那个保安队长,另一个就是那个刚才最先被打破脑袋的倒霉蛋。
人群慢慢地散去。小老板和带队的警察打了声招呼,就一脸笑容地向我们走来。
大师,见笑,见笑了!他说。
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从我的心底涌现出来。我一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眼前的这个人。我甚至读懂了他脸上笑容里的含义:看,哥儿们干的漂亮吧!我们真的认识吗?
小老板领着我们,到了出事地点。那是一幢在建的楼房,已经快要封顶了。昨天黄昏,楼房的起落平台突然失控坠落。上面的五个人,三死两重伤。在起落天井里,现在还到处遗留着触目惊心的血迹。
以我这个工科生的眼光来看,这次事故的原因再简单不过:设备老化。它的起落电机已是锈迹斑斑,而牵引钢丝绳,却是明显的磨损严重。
马会长绕着楼房转了半天,沉吟半响,忽然问道:
你这片地,原来是不是一片坟地?
高,您老真神了!小老板竖起了大拇指,这里原来确实是个乱坟岗。
这就对了!马会长一脸的释然。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个铁铸的八卦,让小老板派人埋在了起落天井里。
放心吧!他拍了拍小老板的肩膀,煞气已消,百邪不浸,这片工地,保你无虞!
小老板又领着我们,到了安厦房地产公司的办公大楼。整个办公楼内装饰得富丽堂皇。马会长就谈了几条建议,无非是哪里的镜子要拆除,哪里的装饰物要更换或是方位不对。我们边走边谈,转了一圈下来,一切就搞定了。
我们和小老板告辞,下了楼。在经过一楼的前厅时,前台后面的一位接待小姐,穿着一身职业套装,站了起来,很职业化地鞠了一躬,说:
请一路走好!
咦?这个声音,竟是如此的熟悉。它的语气、它的音色、它的抑扬顿挫,竟然和我脑海中回响起千遍、万遍的那个声音,慢慢地重合了。
我猛地转过头来。四目相对。两个人竟都呆了。
你好!她向我伸出手来.
你好!我也伸出手去。
一直到我们走出了办公大楼,我还没有回过神来。马会长笑眯眯地望着我:怎么?认识?
老,老同学。我心不在焉地应道。
我明白了。我终于全明白了。为什么我会觉得小老板,似曾相识。那一夜,酒醉,心碎,但他那张张狂的笑脸,却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刻骨铭心的初恋,被这张脸击得粉碎。很久,我的心绪始终无法平静下来。有人在我的心海里投下了一枚石子,而只有我自己知道,它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我接到了刘小龙的电话。我在大学时基本没有朋友,刘小龙是我技校时的铁杆。毕业后,他先在深圳打了几年工,后来又回来了,招工进了东风公司的一家工厂。每次看到他,我就像看到了曾经的另一个自己。这种感觉很奇妙:你走上了另一条路,但在你原来的那条路上,有人在代替你继续前行。如果当初我没有遇上教授,也许,不,是非常大的可能,我就是现在的刘小龙。
神棍,晚上什么安排?他在电话里说。
自从我分到了道教协会工作,他就这么张口神棍闭口神棍地叫着。
怎么?是不是爱情又不顺利了?要我帮你算上一卦?我笑着说道。
别扯淡!好着呢!他说,电话里传出了工厂里特有的那种机器的轰鸣声。好,不和你多说了,晚上一起聚聚!
晚上,我们一起去了六堰广场旁的相约酒吧。他带着女朋友。刘小龙的女朋友就是他们一个车间的天车工,长的还可以,只是性子有些野。不过,至少看上去,两人还是很般配的一对。我们坐在酒吧里,听着音乐,一边喝酒,一边唠着一些陈年往事。不知不觉间,两人都有些喝高了。
哥们儿,也别挑了,挑来挑去地花了眼,要我说,你办公室的那女孩就不错!办公室恋情呀,想着就刺激!刘小龙双眼放光地说。
你弄个车间恋情,是不是就想天下人都和你一样?我瞟了一眼他身边的女孩,笑着说。
我说真的,现在,年轻的女孩都快成紧缺资源了。漂亮点的要么傍了大款,要么当了小三。那个办公室女孩虽说有点胖,可一脸的福相,还保准能生儿子,凑合一下呗。他说。
不是我凑合,是人家那是高干子弟,眼睛都长在天上的!我说。
哈哈哈——刘小龙指着我的鼻尖狂笑,终于说实话了吧,我还不了解你?你个闷骚男,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起了贼心,被拒绝了吧?
说点别的!我说。
有一刻,我突然很想找人倾诉一下。我发现,眼前的人,就是最好的倾诉对象。于是,我说:
我今天遇到了汪月!
你说什么?酒吧里十分嘈杂,刘小龙扯着喉咙,冲我吼道。
我摇了摇头,又兴趣索然了,什么也没说。酒吧里开始播放一曲略带伤感的慢摇,在四周无数五彩摇曳的光斑里,往事纷至沓来,一幕幕地从我内心深处,涌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