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菲准备离开办公室前同尹开泰取得了联系。
“我正在尽力,妞儿。”他的声音清晰。“我既然把话说出去了,就得再明天带给你点什么?”
戴菲并不盼望什么奇迹,也就没有感到多少失望。
她在两点半到达了莫小菲的家。
莫小菲的家是春日大街里一栋比较气派的别墅。屋前有欧式雕塑,后院有很大的一片草坪。
经过了几次流产,莫小菲被医院告知将无法生育。她和她的丈夫只有通过抚养来实现他们做父母的心愿,后来他们收养了四孩子,其中一个是阿珍,那时莫小菲和她的丈夫都四十岁出头,通过媒体了解到女孩儿阿珍的悲惨遭遇,看到对她母亲虐待孩子的报道,他们立即向法院申请领养。
她的丈夫今年五十五岁,最近退休,第一次见到戴菲。把她领进家中。他业余爱好是雕刻,院子里陈列着各式人物的木雕,栩栩如生。他对戴菲很友好。带着她绕到后院。
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女人正看着莫小菲给一个婴孩喂奶。
“是戴女士吗?”年老的女人问。戴菲点头。她把孩子就给那个年轻女人。
“这是我女儿李丽。这是我孙子。”她言语中透露出自豪。“抱歉我不能站起来。两年前我摔伤了自己的腰,走路很吃力,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她的丈夫李博是那种说话不会小声,直来直去的魁梧的大男人。他从兜里拿出一份当天的报纸,他的表情变得很严肃。
“这篇文章写得跟****一样。”他指的是戴菲写阿珍母亲的那一篇。“你让她摆弄了,戴女士,幸运的是十三年前政府给与了公正的裁决。”
他并没有胡说。戴菲不得不想一个办法来赢得他的尊重与合作。她做事几乎没有表里不一过,现在她体会到为什么了。她尽管不相信自己写的每一个字,但她没有选择。但是这是今天第二次她必须为此做出回答了。
“我不想为允许李太太说话而道歉。事实上这就是我为什么来这儿的原因。我很愿意听取你们的不同意见。同时,对于阿珍的自杀仍存在一些悬而未解得问题。”
“戴女士……”李博准备说话了。戴菲伸手制止了他。
“原谅我的无礼,但请允许我说完。”
“你说吧。”
戴菲面带微笑,却感觉自己被一群鲨鱼环绕着。“在你们收养她之前,我曾与她交往了一段时间。我见过她一次之后,曾决定不再见她,以防媒体蜂拥而至,扰乱了她的人生。然后我写了那篇引起轰动的报道阿珍的文章。你知道吗,阿珍要学着适应新的家庭,新的学校,适应彻底改变的生活,哪怕是好的,对她来说也是一个痛苦的开始。我不知道阿珍是否明白我并没有放弃过她。
“为她的自杀我曾深深的自责。如果我坚持去探望她,像一个朋友,一个知己,是否结果会不同?通过现在的一系列调查,我对阿珍前前后后的变化仍然存有疑惑。我希望你们能帮我填补上我调查中的空白部分。当然,如果你们希望我离开……”
“不必这么敏感。”莫小菲打断她的话。“我丈夫对记者印象历来不太好。他不知道,当过警察的我在很多人眼里其实也不比你记者强多少。但是,阿珍既然看待你像姐姐一样,凭这一点我们都是一致的,我可以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事。我丈夫只是希望你把你的文章写好。”说着她冲自己的丈夫使一个眼色,李博不好意思的咧嘴笑了。
“现在似乎我处于有利位置。”莫小菲开玩笑说。
“您不需要如此,我很随便的。”戴菲说:“我很想知道阿珍来到这里以后适应的很困难吗?”
“你意识到了,是的。”李博说,“她原来的家庭简直没有任何规矩可言。她在那里知道她的处境,知道她被需要做什么,然后她留给自己完全封闭的时间,她尽可能的做家务,不与人和人交谈。”
“在这儿,第一次要学习遵守规则,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我们为她制定了日常作息时间表,这些都是阿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一方面她的表现不错,可以为自己做的事负责。但也有很令我们头痛的事,她有时行事太过分了,有一次我们实在忍不住了批评了她。
“你能给我举个例子吗?”
“她太喜欢说脏话,都是以前养成的坏习惯。每天开口就不自觉的说脏话,我们同时还在养育其他三个孩子,我们可不想让他们从小接触这些脏话。
“我们告诉阿珍,在这个家里说脏话是不允许的。她做出了反应,似乎无意的从嘴边嘟囔出一句脏话。也可能是故意试探我们如何处理,但她知道后果,自然为此受到了惩罚。”
“什么惩罚?”戴菲问,表情中隐含的愤怒。
“看来你真的很在乎她。”李博说,他对戴菲的反应感到很吃惊。他接着说:“我们虽然觉得阿珍疏于管教,从市井混混那里学了很多狡猾粗鄙的东西,但毕竟她还是一个孩子。我们曾认为你只是靠她成就自己的事业,并非对她有什么真感情。也许是我错了,你一直都关心她,现在仍然。”
他停顿了一阵,说:“关于惩罚她这个问题。其实我们并非信奉棍棒加萝卜的教育办法。我从未碰过孩子们一根手指头。要是我做了,我太太会把我赶出去的。阿珍因为说脏话的惩罚是被关在自己屋子里不许出来。通常一个小时。我们家里有一个电视,这样的惩罚意味着她不能看动画片了,只有自己独处,或者看书。然后我和妻子会进去找她,给她讲明道理。最后,我们都会抱抱她,给她讲笑话什么的。那时候阿珍的反应也很好,从来看不出抵触情绪。”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
“比如说她自己的屋子。她并不喜欢它,晚上我们把她送上床,可是第二天早上,却发现她睡在地板上,身上只盖一条毯子。在她来我们家之前我们专门布置了一下,墙上贴满了卡通动漫的海报,她来到后就把它们都撕下来。我们让他自己选择装饰自己屋子的墙壁,她说她喜欢墙壁赤裸裸的。而且她特别厌恶看见影视海报上人物的眼睛。也许她经受过什么创伤,这一点我们可以理解。最后我们告诉她,她自己的屋子最终由她决定。”
“那么她从医院里收到的那些玩具呢?”
“她统统不要了。玩具上有眼睛,贪婪的眼睛,她说过。她把所有玩具都分给了其他孩子。简直是太多的玩具了。”
“她有没有谈起过被绑架的经历。”
“没有。我们告诉她。我们都是她的亲人,如果她需要依靠,可以信赖我们,有什么困难可以对我们说。不过,我们从未强逼她说不愿说的事。我们明白需要时间帮她治疗心灵创伤,但她从不愿跟我们交流,我们也没有办法。只好给她时间、空间自己慢慢调节。”李博说。
李博接着说:“作为一个警察,我观察比一般人敏锐。她没事就待在自己屋里读她收集的报纸杂志的文章,都是关于她的家庭背景,绑架犯艾春明的被调查与揭发等等诸如此类。她这样做,好像是想以其他人的目光看待她经历的这个案子。但她从来不说明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也看电视,或者读报纸上最新的报道。在她看电视时,我曾惊奇的发现她对出现的艾春明的影像漠然处之,就像看着一个跟她全无关系的人,她的情感就像是分离的一般。我们带她去心理诊所检查,医生说,这是案发时过度的惊吓造成的,可是我不同意他的观点。她给我的感觉,多少有点对那个男人感到歉疚。”
“她怎么会感到歉疚,对一个……”
“用眼睛欺负她的人。”李博替戴菲接下去。“这确实让人困惑。我们又找了许多心理医生。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解释,但都不能让人信服。阿珍并不抵触艾春明。我当时几乎要疯掉了!一定有一些事情她隐瞒着,也许这导致了她最终的自杀。我可以确定我所说的这些。这是我根据我的观察所能给你的。”
“这也是我所需要的。就像你说的,这是一个谜团。那么她同你们家人亲密吗?”
莫小菲说:“她与其他孩子关系都不紧密。她就像一个在事故中伤到脑子的人,康复后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她没有社会交往能力,总害怕会不小心做错了什么令其他孩子讨厌她,或者,担心得罪了我们。我猜她是怕我们会把她抛弃。结果,她情感上一直都与其他人保持着距离。
他们的话给了戴菲很深的印象。“你们夫妇都有出色的洞察力。我听过很多讲述养父母与孩子之间离奇的事。但都没又你们对我说的深刻。”
“那是因为你一心关注这件事。”莫小菲说:“当然,对我们来说有好有坏……”
“我讲到哪儿了。哦……是了,当她看到其他孩子也都有家务活分配,全家人各尽职责,她反而慌了。我们知道,她在这个家里所应负担家务远远少于先前的,我们对待所有孩子一视同仁,她……”她停顿了,像在思索。
“但她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在新的环境中改变了些许。她曾告诉我有一天她要抓犯人,但她从不说她要当警察,她只告诉我,她要保护其他女孩不要像她这样。”
“我有点困惑了。”戴菲说。“你给我讲的让我觉得,她已经感受到她被爱着了。当然事情不尽如人意,可是……”
“为什么她要自杀?”李博代她问了。“从这件事发生那天开始,我们就问自己同样的问题,但一直没有答案。”
“难道是学校?”戴菲顺便想到了。
“她在学校是不太愉快,”李博说,“但我不认为那是问题关键。孩子们在学校都是这样,情绪多变,交朋友,和人打架,受表扬,挨批评。当然,有一些人会欺负她,但你根本不知道什么会使她真正爆发。有些天她告诉我们有几个孩子辱骂她,她只是说说而已,根本不在乎。而有些时候,当那些人惹到了她,她就气得喷火。”
“你是说她打架?”
“别忘了。她在街巷里同那些社会人接触了很长时间,”李博说。“偶尔她会打,一旦打她会把那些孩子打到很惨为止。我和妻子为此被叫到学校。但学校那些政教老师不问事情的起因,就会体罚所有违反校规者。她对此根本不在乎,明知道会遭到什么样的体罚,她依然我行我素。从这里你无法找到她的底线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