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她的情感底线是变化着的。如果有些天,她又感到了被囚禁在艾春明的地下室里的那种恐惧感袭来,她会变得焦躁敏感,这时候谁招惹了她,几乎是一触即发。”
“见到她母亲时她有怎样的反应呢?我知道她生母曾向法院申请,被允许探望自己的孩子。”
“我并不反对她们母女见面,但是太早了。至少应该过一段时间,等她完全恢复过来才行。否则太容易勾起阿珍痛苦的回忆。”说着他看着戴菲的眼睛。
“说实话,我也这样想。”戴菲说。
“其实我也很想知道阿珍见到自己的母亲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莫小菲说。“我想她骨子里还是爱她的,虽然我知道她母亲来探望更多是想着能否得到一点利益好处的,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不管怎样,我不清楚阿珍是否会像正常人那样爱她的母亲,但毕竟那是她的母亲,这是不容争辩和反驳的事实。反正,她没有要求过终止这种见面。”
“她说过她想回去吗。我知道李太太期盼着能收回抚养权。”
“她当然希望跟我们在一起,”李博大声说。“阿珍是一个十分聪明的孩子。她也许还爱着她的母亲,然而一旦她回去,她清楚等待她的是什么。她很接受我们给她的新家庭角色,而且告诉我们,她将来不想当母亲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问一两个问题。有些事也许弄错了。我们都不相信阿珍会自杀,然而,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是她心理的旧伤复发了吗,还是在她自杀以前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李博与莫小菲彼此互相望着,他们在沉默中交流着。最终,李博打破了沉默。
“没有发生什么意外伤害的事。不过,最后一次,她母亲来探望她时一起带来了她同母异父的哥哥。那场景有点奇怪。”他用微笑掩饰不安,看着妻子。
“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你据实说吧。”莫小菲鼓励丈夫。
李博终于下了决心。“我说过职业缘故吧,我观察比常人灵敏的多。当时阿珍已经有六个月没见到她哥哥了。当她母亲带着他同来,阿珍显得十分吃惊。说也奇怪,他们彼此没说过一个字。他们坐在屋子的两边。我可以看出,那男孩一再仔细的打量她,似乎想无声无息的穿透她的外壳看进去。你曾经同他说过话吗?”
“还没有,但我这样计划了的。”戴菲说。“请您继续。”
“好的。当时我们和阿珍母亲谈话,牵扯到了那起绑架事件,她显得很不自在,不时看着她的哥哥。可能她觉得有些事情不应该让他听到的好。不论怎样,阿珍拒不开口。慢慢的男孩放松了,然后整个下午坐在那儿带着傻乎乎的笑容。
“她有没有跟她说些什么?”
“没有。”莫小菲说。“但她似乎坐立不安。”
“只有那样?”戴菲说,感到几分失望。
“倒也不尽然。在就寝时间以前阿珍基本上还好。我们盼望着她母亲离开后,她能平静下来。我们想是她那个心怀叵测的母亲毫无顾忌的话语刺伤了她,勾起了她对痛苦的回忆。”
“躺在床上以后,她坚持开房间里的灯。刚来这儿的那几个晚上她就是这样的,当时我们纵容了她,我们想过两天她就会睡觉时自己把灯逐渐调暗的,果然不出一个星期,她睡觉时就把灯全关了。现在,完全突然的,她不给我们任何理由就要求把灯开着。”
“你们拒绝她的请求了吗?
“唉,没有,”莫小菲说。“我们向来对待阿珍都比其他孩子更宽容,因为我们都知道她情况特殊,需要时间来逐渐适应新环境。我们教育她的方法是,走两步退一步。这种办法对其他孩子都很有效。他们也都有过各自的创伤,但逐渐的都变得健康开朗了了。我们不会轻言放弃,最重要是要他们感受到真正的爱。”
李博接过话题。“事实上,我们有理由相信她也许又开始心理混乱了。不久,艾春明被判决的了十五年有期徒刑。阿珍坚持睡觉开着灯,我想这也许是阿珍的病反复发作的表现吧,她又开始语无伦次的说到饥饿的眼睛。所以,是的,我们同意她开着灯睡,那些日子她每晚都睡得不多,第二天早上就能看到乌黑的眼圈。后来学校打来电话说她在上课时睡着了,醒来时尖叫。”
“之后那晚,我们就称她睡着时把灯关了,想她睡一个好觉。第二天一早,我们发现她蜷缩在房间角落里,她的睡衣被抛在地上,仅仅裹着一条毯子。看起来她整晚都没合眼。我们没让她上学,在家休息了一天。我们担心艾春明被判决的新闻一经媒体曝光,学校那些孩子又要奚落她。”
“我所知道的阿珍是一个很坚韧的孩子,很难想象她会有你说的那种反应。”戴菲说。
“我们担心她的状况,”李博继续说。“让她在我们房里睡。我们从未对她这样做过,但很快就有了效果。至少她睡了,虽然是断断续续的。”
“后来我和妻子私下又约见了先前给她诊断过的心理医生。阿珍知道以后很生气,好像我们背叛了她一样。她说她对陌生人没什么好说的,说那个医生并不了解她。她告诉我们她只需要时间,她的情况自然会好。她跟我们这样不只说了一次。两天以后,她自杀了。”
说到这他们夫妻都沉默了。
离开以前戴菲想出示给他们夫妻一点东西。她该了解的几乎已经了解了,既然跟他们谈到这个地步,索性再进一步。
她拿出了那六张女嫌疑人的照片。它们按照顺序排列好了。戴菲拿在手里对他们说:“我想要问一个有趣的问题。但如果它扰乱了你们谁,告诉我就是了。我们找到一个电脑专业人士,根据阿珍的照片推演,绘制出她成年以后可能变成的模样,当然,如果她还活着的话。这些只是艺术作品,经过了人为的主观处理,而且不只一张照片。我只是好奇,如果看这些照片,你们会觉得哪一张更像她呢?”
李博一本正经的说:“这取决于她。但我不太想看……”
“其实也没什么的,李先生。”戴菲打断说。“我是说,我只是好奇,如果她长大了,现在会长成什么样子?利用今天高科技的电脑技术,也许我们可以看到她成年的模样,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戴菲把六张相片摆在莫小菲桌子上。她和丈夫都俯下身一张一张看,然后有看着戴菲。李博说:“如果你问我的话,我觉得她们跟我想象中的都不符合。”然后他又问他的妻子。“你怎么看。”
莫小菲明显迷惑了。“任何一个都可能是她,我猜的话。”她眼前笼着一层雾。“我意思是,一个十岁的孩子长大,不仅仅是身体,脸也在变化。就像我身边的这几个孩子,拿出他们儿时的照片跟现在比起来,变化太大了。阿珍也应该如此,她可能是这些人中的任意一个。但如果她们是活生生的人,站在我眼前,我应该可以分辨出来的。唉,多么愚蠢的想法。”
她叹息着望着自己的丈夫。
“我对此深感抱歉,”戴菲说,飞快的收拾好照片。
“不必感到抱歉,”莫小菲说。“只因为我很长时间没有花如此多的精力想阿珍了。尽管没什么用处。她是一个如此特别的孩子。我从没有真正感受到她所经历的痛苦……”说着她默默的流下眼泪。由李博送戴菲离开。
当戴菲准备进入她的车里。李博拉住她,戴菲停下看着他,李博脸上的微笑已经不见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些照片上的人根本不是电脑做出的虚拟人。你说她们都以阿珍为原型推演出来。但是,别忘了我的业余爱好是雕刻艺术,看得出来照片上每个女人都有不同的特征,有些根本连骨骼结构都完全不同。她们就是六个不同的女人。不管生着还是已经死去了,她们根本都是真正的人。”他举起一直壮硕的手臂,戴菲本能的吓一哆嗦,担心他的手落在自己身上。
“记得我说过我曾是一个警察吗?现在退休了,有时局里仍然找我处理案子。我见过如何用电脑模拟人物肖像。你不是在跟一个门外汉打交道,明白吗,小姐。你现在想对我说什么呢?”
戴菲咬着她的嘴唇。考虑是不是要向他坦白一切。可是那样,他会不会把自己当成疯子,抑或者勃然大怒而告诉了马白?但她也看出来了,李博可不是一个好骗的人,除非如实相告他是不会罢休的。想了很久她下定决心。
“如果我告诉您阿珍没有自杀呢?”
李博远比戴菲预料的沉稳的多,这使得她很吃惊。
“为什么你这样想?”
“她还没准备好如何同他谈论这件事。他同她以前交往过的人都不相同,他沉稳干练,极有内涵。”
“她的尸体根本没有被找到。”她只言片语的说。
“荒唐,”他说。“你不是想告诉我们,阿珍已经二十三岁了,因为她的尸体一直没被找到。请对我如实相告。我不会失控的,无论你说出多么不可思议的话来。”
他试着保持友好的语气,戴菲能感觉到,但是她清楚如果自己不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他,他绝对不会不失控的。
“在阿珍死后的第三天,我收到了她寄来的明信片。我知道你会以为我说的……”
“我们也受到了,”他打断说。“在她失踪的六个月以后。”他拿出一个旧钱夹,取出一个明信片递给她。没有署名,同寄给戴菲的明信片几乎一样,一样年代久远边缘微微泛黄。邮戳是本市的。
“这是什么意思?”戴菲问。“她到底是惧怕谁呢,不得不以假死失踪的方式来逃避对方?”
“我一直假定这个人就是艾春明。”李博说。“他虽然被捕以后很快就被判刑了。一切却不想看起来那么简单结束了。电视,报纸,杂志,不间断的换着方式的一遍又一遍重复播放着这件事,来抓公众的视线,无形中伤害着她正在愈合的伤口。她在学校里受到的干扰最多,她的同学们从电视里听到她被那个畜牲脱了用铁链拴着,可能不停地玩弄过她,也能欺负过她。所有不该被知道的细节都成了孩子们大人们的猎奇的话题。”
“阿珍不喜欢陷入困窘。”戴菲说。
“而那些孩子们就是喜欢窃笑,戏弄,辱骂。当阿珍消失以后,我和妻子都不相信她已经自杀了,这不是她的个性。但她也许真的受够了。当知道她的死讯后,我们都很痛苦,她的行为跟我们认为的大不一样,是我们错了。可是六个月之后,我接到了那张明信片,它说明了一切。她还是她,她不会杀死自己,但可能逃走了。她想有一个新的开始,彻底逃离开大众的视野。如果每个人都相信她已经死去了,就不会再有任何新闻出现了。她自杀的消息传出后,媒体对于绑架案的周年纪念性回顾报道仅仅持续了两三年就停息了。现在想想,我很佩服这丫头的智慧。”
“为什么你不去寻找她?你是一个警察。通过你的关系想找到一个十岁大的孩子能有多难?”
李博叹气说:“我和妻子为这件事苦恼了很久。最后我们勉强接受阿珍的选择,让她自杀的信息一直保留下去。想象一下,如果媒体圈知道了阿珍没有死,会怎么做?那时候她的处境又如何?况且,她的生母一直想收回抚养权,谁能保证万一哪天,法院改判了……那个女人也许欺骗了你,尽管我怀疑这一点,但是她是名副其实的恶棍。相较之下,阿珍自己选择了新的生活,无论有多困难,总好过了回到过去,好过了同那个女人生活在一起。”
“她后来跟你们接触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