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节。
罗亚趴在偌大会议室的会议桌上,偶尔抬眼看看左前方的挂钟,说好九点半在这里集合,却只有她一个人提前半小时抵达。都说时间就是金钱,她现在算深刻体会到律师的时间是精确到每一秒的——别的事务所是否这样她尚难以知晓,至少华西律师行的律师们都刻板如机械般,这一点倒是和楚旭他们不相上下。想着要是客户单位的计时系统和赛车运动一样,霍胜平他们恨不得把每一秒再分成千份。
“哇,霍老师他们恋人节都没放过你啊。”龚亦非提着手提电脑提前两分钟走了进来,“今天没有约会吗?”
“恋人节又不是法定节假日,再说要约会也是晚上啊!”紧随其后的芮籁欣不待罗亚回答,抢先一步说道,同时还在龚亦非坐到罗亚边上前占据了位置。
“难得你那么准时啊芮先生!”龚亦非也不与他计较,坐到了他们的对面,“雷先生让我来帮半天忙,我可是到点就走人的啊,下午三点还要去检察院送材料。”
“走就走呗,你当我们罗亚是假的啊?”
“你们是有多大的深仇大恨啊?”罗亚好奇地问道。
“我和他才无怨无仇!”龚亦非举双手否认,而此时霍胜平也准时抵达了会议室,“霍sir,这是你让我准备的材料,我弄好了。”话间,龚亦非递出了一个牛皮纸档案袋。
“谢谢,就知道你搞得定。”霍胜平满意地点了点头,“我先去客户联络代表那里一趟,做好开会的准备,这个案子下周就要上法院,你们三个到时候都跟我过去。”
“哇,霍老师的案子我也能参与呀?这下又能学到好多厉害的临场经验了!”龚亦非兴奋地说道。
芮籁欣用唇语对罗亚做了个“马屁精”的词样,罗亚不由得低首淡笑,她喜欢这种明挣不暗斗的感觉,尽管有时候会显得很幼稚,但至少氛围单纯。只是,这样的情形应该并不多见吧?任何一个企业都会有竞争到头破血流的层面,企业越是庞大、发展越快,这种竞争便越是激烈。
想到马上能够首度以被告方律师团队的身份参与到庭审中去,罗亚便有一丝小小的紧张。在校期间,专业课程的执教老师也曾带着他们至法院旁听公开审理的民事及刑事案件,只是身份不同,感觉也会完全不同。之前每一次去法院,包括上学期的实习,都是以最公平公正的视角去审视每个案件。现如今,同样在理性中夹杂着感性的是,他们代表着被告。
“罗小姐,麻烦替我把这些材料复印一下。”霍胜平指了指桌上的一叠文案说道,“复印机在茶水间隔壁的小单间。”
“好的。”
罗亚不太喜欢复印的工作,因为有大量辐射与有毒粉尘,只是现在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她机械地重复着拆钉、送纸、按键、重新装订的动作,身旁突然传来一股浓浓的巧克力味道。微一侧身,便见芮籁欣正站在她的面前,手中拿着两杯用一次性纸杯装盛的热腾腾的饮料,细心的他还在下面套了杯托。两人相视数秒,让片刻的静止洗空他们脑海中的杂念,不过很快,他们又心照不宣地露出了笑容。
“茶水间刚好有奶粉和巧克力粉,自制的芮氏热巧克力牛奶,要不要尝尝?”见罗亚没伸手的意思,芮籁欣又做了个递出的动作,“芮籁欣的芮,姓氏的氏,别弄错了哦!”
“谢谢。”罗亚欣然接过纸杯,一边继续手头的工作,一边喝着味道还不错的热饮。
“想不到这家公司还挺浪漫的,专门为了今天放了这些食材。”
“你怎么知道人家是专门为了今天才放的?说不定平时一直有呢?”
“奶粉奶精可能一直有,但是巧克力粉是新的,都没开过封,我们是头两杯,感动吧?”
“感动什么?”
“我那么真诚,泡了两杯饱含浓情蜜意的爱心热饮,点滴间都是我的片片——”
“片片枫叶情……”罗亚调皮地用哼唱的粤语歌曲打断了芮籁欣的言词。
“看样子是不怎么感动啊……枫叶有情,流水无意啊……”
“我道过谢了啊,第一时间。在说花随有意,水随无情,你颠倒次序了。”
“差不多,能听懂就行。对了,晚上有什么安排?”
“没什么安排,看今天的工作量,多半是要加班的。”罗亚指的不单单是这些所需复印的文档,霍胜平刚才也说了,等下有个重要的会议。
“也不一定吧?如果不加班的话,我们去看电影?”芮籁欣三两口喝光杯中饮料,咬着纸杯靠墙问道。
“看电影?你开什么玩笑啊?今天去看电影票价高不说,买不买得到还是问题呢!好的场次和位子,早就在网上定光了。”
“那……烛光晚餐?看星星,看月亮?”
“你今晚很空啊?不用陪女朋友吗?”罗亚面无表情地问道。
芮籁欣瞬间沉下脸,将一次性纸杯扔到了打印机旁的废纸篓中,对罗亚一番凝望后,二话不说地转身离去。
罗亚闭上双眼,深深吁了口气——她到底在说些什么胡话?又是巧克力又是晚餐电影的,芮籁欣的用意还不够明显吗?她为什么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了解她的人多半都会以为是她在故意挑衅,可只有她自己清楚,她的咄咄逼人只是在掩饰自己心中的那份不安。这份不安已存有多日,若不是她努力克制,还不知后果会怎样呢。
“罗亚!”十米开外,芮籁欣高声喊道,她不解地回过头,“今晚和我一起回事务所加班。”
“知道了。”她不知道芮籁欣所言究竟是霍胜平的意思,还是他自作主张的决定。杯中的饮料渐渐凉去,味道也不及刚才那么甜美了,是她的错觉吗?
罗亚透过事务所的落地玻璃,茫然望着窗外华灯初上。这段日子她就如同一个混吃混喝的小跟班,让她自己都觉得,人生正处于一个严重虚度年华的状态,流逝的每分每秒都显得那么奢侈。
这一次,办公室除了芮籁欣和她两人之外,再没有其他部门同事了。白天的巧克力味,顿时变成了泡面的味道。
“这就是你带我吃的烛光晚餐吗?好歹也要有支蜡烛吧?”罗亚捧着桶面,滋滋入味地吃着。
“不能整天大鱼大肉的,偶尔也要换个口味。”芮籁欣的速度还是更快一筹,眨眼间,连汤汁都喝光了。
“你饿死鬼投胎啊?我吃饭的速度够快了,你比我还像个吸尘器。”
“效率高才能早点下班带你去看电影啊!”芮籁欣抽了两张纸巾拭嘴说道,同时对了对手表,“最多再要一个小时。”
“谁说要和你一起去看电影了?”
“我票都订好了,九点档,看完送你回家,刚好让你边做梦边回味。”芮籁欣不由分说地笑道,“不许拒绝啊!电子票,没得退,120一张。”
“有没有加10元手续费总金额变成250啊?”
“居然敢开我玩笑了。”芮籁欣佯装生气地说道。
“哎……我是实习生,可没经济来源,是你硬要请我看的,我可出不起钱。”
“那你同意了?”
“不同意你会不会给我穿小鞋?就像你跟龚亦非那样,谁受得了。”
“我和龚亦非之间的问题……”芮籁欣皱了皱眉头,“是绝对没有可能解决的。”
“从小我妈妈就教育我,话不能说太满,这世上哪有那么绝对的事情。”
“你不了解的。”芮籁欣回忆着往事,嘴角挂着一丝苦涩的微笑,“那是我们第一年进事务所时发生的。事务所每年都会在新入职员工中评出十佳新秀,你知道这对一个新人而言,是多么大的荣耀吗?我比任何人都努力地学习、拼命地工作,绩效和成果都是那年的佼佼者。可是龚亦非呢?她业务能力根本算不上一流、二流,不是偷懒就是研究每个评审老师的喜好,溜须拍马,甚至还通过卑鄙的手段,让我在几个重要项目中失误、犯错。最后,那一年的十佳优秀新员工奖,就被她赢得了。除了荣誉,还有两万元钱的奖励。”
“她只针对你一个人?还是好几个候选人?”
“有什么区别吗?那时候大家都觉得我稳操胜券,连雷经理都已经暗示过霍老师好几回。”
“我觉得有区别啊,她为了拿下这份荣誉,通过自己的手段和计谋,也没有什么不对啊。如果你的业务能力真的足够精通扎实,她怎么耍手段,你也不会犯错的。这和谈钢琴是一个道理,会失误就是因为还不够熟练。”罗亚理所当然地说着,“再说了,每年新员工那么多,各自勾心斗角的,能脱颖而出就是本事。”
“照你的说法,我还应该感谢她不成?”
“那倒不必,毕竟她不像你那么正直。女人可以偶尔刁钻偶尔耍些小心机,无伤大雅。男人就不一样了,男人靠的是大智慧、大胸怀,光明磊落才能教人信服,不然太不丈夫了。”罗亚嘴上说着这些,心中却不免跟着道了一句“无毒不丈夫”。
“看不出来,你还挺能说的。”芮籁欣被罗亚这么一说,倒也一时缓过神,没有过于纠结于过去的不快之中,“的确是当律师的料啊!”
“当年我爸妈就是觉得我特别能说,才逼我学法律的,说是不能浪费了。不过我觉得,律师应该是善于利用章法和自身修为气场,而不淡淡是口才。辩论大会、电视节目主持这种的,才需要绝顶的口才,对不对?”罗亚阐述着自己的论调,忽地想起了什么,“今晚看正剧、喜剧还是悲剧呀?”
“你猜。”
“我才不猜,是悲剧我就睡觉,我泪点低,怕伤了元气。”
“你不是吧?我可是花了大价钱的,要睡觉哪不能睡呀?”话音未落,芮籁欣自己都觉得自己措辞欠妥,但一时也找不出什么更合适的语句来。
倒是罗亚,“咯咯”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啊?”
“你真的很希望我留下来吗?”罗亚靠着椅背,目光投向了办公室上方的水晶吊灯。华西律师事务所的装修风格,透出一股明显为欧陆文化耳濡目染的海派底蕴。她并不怀旧,但习惯了这种时尚中的古色古香,真要是离开,倒也会相当不舍。
“我……”芮籁欣想说希望,但却无法如此简单地形容自己这种期待的心情。
“我答应你,我会再认证考虑一下的。”罗亚侧过脸看向芮籁欣,她现在正站在人生的岔路口,向左或是向右,只是她片刻的抉择。结果如何她自己也无法判断,所以现在她只想跟着自己的心,摸索前行。
“那太好了。”芮籁欣喜上眉梢,略有迟疑后,他又开口说道:“其实,有些事,你和我早晚都是要说明白的,就像我和——”
又是那段狂野的手机铃声,在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空间内,炫音缭绕,瞬间打断了芮籁欣的思路。
“赶紧接电话吧!我去上个洗手间。”罗亚知道那是属于谁的手机铃声,她不想听到芮籁欣与电话那头的对话,所以寻思了个再普通不过的理由,走出了办公室。
她来到洗手间,再一次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若不是楚旭又外出执行任务,今天的她该是和他在一起的。这是他们开始交往后的第一个恋人节,却如此稀里糊涂地度过了。
罗亚自己都不明白此刻自己嘴角挂着的这抹笑容究竟是自嘲、悲悯还是窃喜。她试图露出八颗牙齿,因为人们总说,这才是标准的美丽笑容。她算不准时间,不知何时该回到那个属于她与芮籁欣两个人的办公空间。
然而待她走出洗手间时,却发现了早已等候在走廊尽头处,表情严肃、沉重的芮籁欣。
是那通电话,让他有了这样的情绪变化吗?还是,今晚的计划,注定将是错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