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往常的轻松与温馨,罗亚一进事务所就察觉到了整个办公室有着浓烈的异样感。她发现霍胜平也好,曹云珠也好,甚至包括龚亦非及陈俊等在内,个个都面如死灰,仿佛有什么巨大灾难降临一般。她小心翼翼地坐至自己的临时工位,生怕稍不注意便要触雷。
“怎么了?”罗亚通过眼神向龚亦非发出疑问。
龚亦非刚要开口,见雷经理自合伙人大会上回来,连忙又低下了头。
“雷先生,情况怎么样?”霍胜平焦急地问道。
曹云珠也凑了上来。
“等会儿再和你们说吧,都先放心好了,问题不大。”雷经理淡笑着说道,随即又看着罗亚说道:“你跟我进来一下。”
“是。”罗亚突然有种奇怪的感受,没有不安也没有紧张,而是纯粹的好奇。
“把门关上。”雷经理坐到自己那气派的靠椅上,提醒道。
“雷先生找我有事?”罗亚带上门,几步走到了雷经理的办公桌前,在对方的示意下坐了下来。
“你们擅闯对方企业冰库的事,对方已经向检察院提供了较为详尽的报告,包括几项侵权调档的行为。一方面是投诉,一方面是为自己的谈判添加砝码。”雷先生冷静地看着罗亚的双眼,像是在探究她的心思。
“我不明白,”罗亚抿了抿嘴,“首先,对方应该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我们是蓄意非法进入他们的冰库,而事实上,这和非法侵入他人住处这一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法的行为有着本质的区别,更何况,我们完全没有引起什么社会危害或者带着寻衅滋事的目的。”
“可你们还伪造了大量的机关部门证件和公函。”雷先生叹了口气,“这一点,你不可否认吧?情节严重的,是要追究刑事责任的。”
“我们那天使用的所有证件和公函,全都已经妥善处理了,当时大堂的监控角度,也没法捕捉到任何具体的证件及函证信息。”罗亚自信满满地说道,“至于第二天刑警大队和特警大队的到访,都是如假包换的……雷先生?”发现面前女士的嘴角微微扬起,罗亚不觉止住了自己的话语,不安地唤道。
“罗亚,”雷经理稍势一个停顿,“我很欣赏你那作为一名准律师的大胆作风,虽然有些急功近利,但成效却是显著的,现在检察院通过警方提供的新近证据,已经在重新评估这个案件的始末,其中就包括了受害人有脑血管畸形的家族遗传隐性病症。不过我们遭到投诉也是事实。整个案子最终的判决,很有可能是双方各有利弊,这既是一种妥协,也算是对被害个人的一种保护。最为关键的是,我们的客户能够接受这样一个结果。”
“那其他角度的影像资料呢?”罗亚并没有顺着雷经理的意思反省自己的行为,而是纠结于另一项在预期调查清单上的线索。
“罗亚……”雷经理皱了皱眉,“客户已经对现在的结果比较满意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罗亚茫然看着雷经理,似乎并不理解她的主旨。
“虽然我们没有赢下这个官司,但至少我们部门为华西保住了一个大客户,同时也是我们部门第一次涉足刑事案件。”雷经理款款说道,“你很有潜力,也很有勇气,可是要想成为一名成功的、让人打心底里佩服的律师,还有很多地方需要自我修缮。”
“我知道了,谢谢雷先生。”罗亚点了点头,脸上洋溢起一道阳光般的笑容。这一瞬间,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整个案件的调查过程中,充当了一个非常可怕的角色,她的出发点,真的是因为想要帮助芮籁欣吗?如果仅仅是为了帮助芮籁欣,她会冒如此大的风险身体力行?而且她的那份坚持与执着,是在强行鼓励芮籁欣和推动龚亦非的状况下完成的。雷经理那一针见血的“急功近利”,道破了她的初衷。
原来最想赢下这个官司的,并不是芮籁欣,更不是霍胜平,而是她罗亚。她之所会过分在意每一个细节,只是为了证明她自己是正确的。
“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出去了。”罗亚像是没了精神,心情复杂地说道。
“罗亚,回去再仔细考虑考虑,申请留用吧!走个流程,我希望你能够留在我们部门。”雷经理递出一份正式的华西律师事务所律师实习申请书。
“雷先生,我……”罗亚为自己第一反应下的犹豫而感到震惊,这份申请书出自业务部门经理之手,而这名部门经理更是华西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之一。面对这样一份邀请,说不激动与兴奋是不可能的,换做任何其他大学实习生都会受宠若惊,可她却还是迟迟没有伸手接过这份申请书。
“怎么,很吃惊吗?”雷经理看着罗亚怔怔的表情,温和地笑道。
“我……对不起雷先生。”罗亚难受地向雷经理半鞠了个躬,迅速转身逃离了这一间偌大的个人办公室——她需要足够的时间与空间去消化方才的一切。
直到看着雷经理将部门常职人员叫入会议室,罗亚才稍稍松了口气。面对人生中如此重大的抉择,她竟如同儿戏般以遁逃的方式来解决,若是让家人知道了,一定会对她轮番批评教育吧?特别是罗太太,虽然不希望自己女儿在事业上太过拼搏劳累,但如果有好的选择和机会,那是绝对不容错过的。
她已经错过了这个机会了吗?
罗亚不敢往深里想,她知道,雷经理抛出的迷惑在于对其个人的认可,而这通常是所有人的软肋。被肯定的幸福感是来得最快的,同时也是虚幻缥缈的,因为一旦一个人被肯定一次后,她的压力便会成倍增长,来自外界的,来自自身的。这种个人能力的持续经营,需要很坚实的底蕴,如若只是昙花一现,终究会被他人视为笑话,拿来做闲暇时光的谈资都显得不够分量。
会后,龚亦非一直都在观察罗亚上午的异常表现,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工作时的心不在焉。
“喂!”饭点一到,龚亦非自罗亚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怎么了?”罗亚回过身,一脸的疑惑。
“去不去吃饭?”
“过会儿吧,现在也不饿。”
“是呀,人家有的是精神食粮。”曹云珠在一旁冷冷说道,“我们事务所的实习生多厉害哟?长江后浪推前浪,龚亦非,你总算是找到知音了,不过我奉劝你一句,别应了后面那句前浪死在沙滩上。你看罗小姐现在多受领导们器重,这点比你都强。”
“曹老师,我也真服了你了,什么话都敢明着说。”龚亦非看了看曹云珠,的确打心底里为曹云珠的明人不说暗话感到倾佩,只差没有抱拳作揖了,但她说话的内容,未免也有些过分与未经考证了吧?
“那当然,我可不像有些人,喜欢背地里搞小动作,不上台面。”话间,曹云珠鄙夷地瞥了罗亚一眼,让龚亦非夹在中间,有那么些难堪。
曹云珠,少仗着你的狗屁资历跟我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我可忍了你很久了,最好别真把我给惹毛了!不然老子跟你拳头见真章!
罗亚狠狠地瞪着曹云珠,心里暗暗咆哮。以她的脾气,就是玉石俱焚也会和曹云珠一较高下,可是莫名的,她居然按捺下了心中的怒火,没有在第一时间应嘴。安静了数秒之后,罗亚阴阳怪气地笑道:“哟,曹老师,击鼓骂曹——现开销呀?”
“肚里墨汁不少,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把我比喻成性情高傲的一代名士?”
“曹老师既然那么有文化,想来也知道那位‘一代名士’的结局吧?”罗亚冷哼着。这击鼓骂曹,说的是三国期间祢衡受孔融赏识及上荐,曹操却只令其担当鼓吏一职以示羞辱,祢衡自然大为不满,当着满朝文武击鼓泄愤大骂曹操,最后经过文武官司的好言相劝,才勉强出任曹下书一职,前去顺说刘表,结果的结果,自是死于曹操的阴谋。
罗亚想着既然在曹云珠眼里,她是个善于耍阴谋诡计的人,那她无论如何都是百口莫辩的。倒不如顺着曹云珠的意思,先捧捧她再损损她,暗指一下她的悲惨收场。她罗亚的文武双全,可不是曹云珠单凭些司法界的经验便可媲及的,再说了,自我感觉良好和现开销,谁不会呀?
“你们不用把简单的事说得那么深奥吧?”龚亦非一头雾水地来回看着罗亚与曹云珠,却一个得意一个气恼。
“都不给我面子了,我还给她里子呀?”罗亚凑至龚亦非耳旁轻声嘀咕道。
“你们还是赶紧吃饭去吧。”霍胜平只想息事宁人,为什么事务所的女人都这么爱较劲呢?尤其是曹云珠,他是真正不明白罗亚究竟哪里开罪她了。会上雷经理也不过说了一句想破格让罗亚免试办理入职,作为人才吸纳,理应算是好事,曹云珠犯得着斤斤计较吗?像霍胜平这样带着点正义感的生活粗线条律师是不会了解,人与人之间,往往会有种嫉恨,属于莫名无由的。曹云珠和罗亚,估摸着就是八字犯冲吧。
“好的霍老师。”龚亦非一听霍胜平都发话了,忙不迭拿起钱包拖着罗亚便往外走。
两人及至楼下,她才满心好奇地向罗亚问道:“那个……一代名士是谁呀?结局是什么?”
“祢衡啊!”罗亚挑了挑眉,“结局当然是死了。”
“啊!”龚亦非顿时一个呆愣,过了半晌又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真有你的!难怪曹老师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一会儿又煞白煞白的。”
“我有那么讨人厌吗?”许久,罗亚才悠然问道。
“不是啊,恰恰相反,我们都挺喜欢你的,曹云珠只是个例外。”龚亦非挽着罗亚的手臂,认真地说道,“话说……芮籁欣这几天住院,你怎么也不去看看他?”
“你们不也没去看他?”罗亚莫名地反问。
“我们不一样啊!现在事务所那么忙,案子一个接一个的,大家都没空啊!可你跟他关系不一般,照理应该去探望一下才是。”龚亦非说得理所当然。
“哪里不一般了?”罗亚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彻底的否认。她是压根没有想过要去医院,名不正言不顺,何况她躲都来不及,去了不是给芮籁欣家里添堵吗?
“你就任由他女朋友守着他啊?”龚亦非终于切入正题,“其实你们两个挺般配的,要是能走到一起,绝对是郎才女貌,更别说男的也是一张帅得不行的脸。”
“龚姐姐……”罗亚叹了一口气,“我有男朋友了。”
“哦。”龚亦非不以为然地应道,“有男朋友,又不是有老公。我呢,倒不是劝离不全和,只是觉得感情的事情,最好不要勉强,如果不合适,还不如早点分开。”
“我是不是……让你们大家都误会了?”话间,罗亚停下了脚步,认真地看向龚亦非,“大家是不是都觉得,我和我的男朋友感情不好?”
“也不能这么说,只不过……很多事情大家都看在眼里,至少你的男朋友,不算很关心你。你也看到了,芮籁欣的女朋友每天都会给他打无数个电话,就算男女有别,好歹偶尔也要让我们看到一两次关怀吧?你从实习到现在,我都感觉不到你男朋友的存在。”
罗亚笑了,她很想说,其实事务所上下都已经见过他了,可她在一番迟疑之后,还是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感情本就是很个人很隐秘的,彼此之间的点滴之事也只有当事人清楚明白,就像古语所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从冰库出来后,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楚旭那方式独特的爱,他本就是这样的性格,对她早已是万般迁就和宠爱了。
说起来,她带着戒备之心投入到事务所的实习工作之中,又怎么会轻易与人分享她私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