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铅云压得很低,瓢泼的雨,仿佛随时不期而至。路上行人,形色匆忙,加快了脚步赶往家中。匆忙中,杨柳恍若一幅静止的画,静静地已经等候了数小时。
她知道楚幽在回避她,学校的大门口,已经冷冷清清再没有一个人出入,可是,她一直没有看见楚幽。
楚幽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她知道,楚幽的心里是有她的。
她更知道,没有人可以强迫楚幽去做他不想做的事情。
那么,楚幽为什么对她不理不睬?
不甘心这就是她和楚幽最终的结局,更不舍得就这样离开楚幽。
“杨柳小姐。”冷非唤着神不守舍的她。
“是你?”杨柳认得他,他一直跟在楚幽的身边,楚幽很是信任他。
“你走吧,楚少不会见你的。”
“我想他。”杨柳梦般的呓语。
楚幽那样的容貌,祸国殃民,令人一见难忘。冷非不觉叹息,也难怪她念念不忘:“楚少不见你,也是为你好。”
杨柳变色道:“难道有人威胁楚幽?”
冷非失笑,也不知她是真单纯,还是假单纯,这话说得越来越白痴,越来越搞笑。冷非心中终是对她有几分怜悯,耐心道:“杨柳小姐,也许楚少心中心不甘情不愿,但是,他的确是自愿留在八小姐身边的。我劝你最好远离楚少,越远越好。这世上,有些人你可以惹,有些人却是你碰也不能碰的。你信吗?眨眼之间,八小姐就可以将你挫骨扬灰,让你在这个世上微尘不剩,好像你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即使你的亲爹亲娘,也会怀疑是不是自己年纪大了,出现幻觉了,才会以为有过你这样一个女儿。”
“杨柳小姐,我是为了楚少才跟你说这么多的。你以后好自为之,我言尽于此。我们,后会无期。”冷非说罢,转身离去,不再回头。
杨柳呆呆站着,心中空落落的,隐隐生疼。费尽了心思留在了楚幽身边,回眸处,终是零落暗抛,再也看不到他纯明温暖的释意。
自她第一眼见到楚幽,人生所有的目的,便都是楚幽。
费尽了心思去了解他的喜好,费尽了心思出现在他的身边,费尽了心思让他注意到她的存在,更是费尽了心思让他习惯了她停留在他的身边。
而如今,楚幽却不再愿意见到她,她生存的意义,生命的意义,所为何来?
前所未有的孤单与恐惧,涌入心头。
响雷处,大雨瓢泼而至,街道上,瞬间顺流成河。原本喧闹的街道,人若惊鸿般四下奔散,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她却始终傻傻地伫立原地,意识一片空白。
不知何时,一柄黑伞遮挡在了她的头顶,为她遮去了风雨。她傻站着,他便陪她站着。她沉默不语,他亦是一句话也不说。她茫然抬头,一张英俊严肃的脸孔映入她眼中。
高寒沉声道:“你这样淋雨,会生病的。你要去哪里,我送你。”
“我要去哪里?”杨柳喃喃自语,“我能去哪里?”
他脱下黑色的西装外套,披在她的肩上,牵起她的手:“跟我来。”
杨柳这时才看见,路边停着一辆车。
上车后,他吩咐司机:“去龙凤旗袍店。”
下车时,身边两侧已经有人为他们撑开了伞。他们一行人刚进入店里,江掌柜只觉眼前黑压压一片,待看清来人是龙帮的太子爷高寒以后,慌忙放下手边的一切,迎了过来:“寒少爷,好久不见您过来了,里面请。”
高寒挥挥手:“不用跟我客套,立刻选件旗袍给这位小姐换上。再挑几件适合这位小姐的衣裳,全都给我包上。”
杨柳的意识这才神游归来,她看着伙计放在更衣室的旗袍,光滑的丝缎,精致的刺绣,虽然她从来不曾来这里买过旗袍,可是她知道,这些旗袍一定很昂贵。
因为光顾旗袍店的客户都是女子,因此,在更衣室里有几个中年妇人伺候着。妇人细心地帮她换上了一件素白的旗袍,裙角楚楚绣就一剪寒梅,简单婉约。妇人笑道:“这件旗袍像是为了小姐量身定做的,也只有小姐才穿得出这份清雅秀丽。”
杨柳的脸孔微微一红。
妇人又道:“难怪寒少爷这样喜欢你,想想这个上海滩,多少千金小姐想着寒少爷,可是寒少爷谁也不理。小姐,除了寒少爷的母亲龙夫人,您是寒少爷第一个带在身边的年轻女子呢。”
杨柳不禁问:“他很出名吗?”
妇人惊讶道:“上海最大的三个帮派,青帮,洪帮,还有一个就是龙帮。小姐,您难道不知道吗?”
杨柳温柔地解释道:“我刚从外地来,我是第一次来上海。”
妇人顿时了然地笑了:“难怪,小姐您可真是好福气。”
高寒看到她从试衣间出来,微感诧异:“怎么这样快?衣服都试完了吗?”
“这件就好。”杨柳柔声道,“太麻烦你了,今日我身上未带什么钱,改日我定将这件旗袍钱还给你。”
高寒但笑不语,他起身,亲自挑选了一件披肩,为她披上。镜中的自己,素白的旗袍,黑色的流苏披肩,镂空的繁复花纹之间,缀以颗颗珠光辉晕的珍珠。举手回眸,顾盼之间,流苏行云流水般飘动。
高寒道:“江掌柜,这件就很不错,挑几件适合这位小姐的最新款式,都给我包上。”
从店里出来时,雨已经下得小了。雨细如丝,飘落在积满了雨水的地面上,宁静的水面上泛起阵阵的涟漪。
当车子再度停下时,映入杨柳眼中的是四个大字——华懋饭店。
饭店的外墙用花岗岩石块砌成,金字塔式绿色铜瓦楞皮的尖塔楼,由旋转厅门而入,大堂地面用乳白色意大利大理石铺成,周围有意大利式的立柱,顶端有华丽而古朴的古铜镂花吊灯。
一切都是那么的至臻至美,豪华典雅,杨柳恍如梦中。
有那么一瞬间,杨柳甚至在想,楚幽留在南宫琉璃的身边,也是为了可以过着这样的日子吗?
随即,她自己否定了自己,即使只是心中这般想想,也是对楚幽极大的欺负。
楚幽若是想要过繁华奢侈的日子,机会对于他而言,俯首可拾。
杨柳忍不住好奇地四处张望,璀璨的水晶吊灯,落地的窗帘,铸铁雕花的落地灯,La Linque的壁灯,处处彰显着一种高贵典雅的异国情调。
侍应皆穿着一色的白色衬衫,黑色马甲,打着黑色的领结。容颜俊朗,仪表不俗。
一个个的银色餐具在杨柳的面前一字排开,泛着迷人的光泽。杨柳看得有些傻眼,有些不知所措。
她从来不曾进过这样高级的饭店,更不曾吃过西餐。
高寒俊美的黑眸中溢出一丝笑意:“这里有全上海最正宗的法国菜,主厨是一个法国名厨。你是第一次吃西餐吗?”
高寒的声音极富磁性,尤其好听。说话时,带起了他嘴角的一抹月型的弧度。他侧了下脸,着光面移动了下,他弧度美好的睫毛低垂,黑瞳迷离深邃,韵味深长。
杨柳羞红了脸,点了点头。
“不用紧张,谁都会有第一次。”高寒起身来到她的身后,打开餐巾,为她铺在腿上,然后为她一一耐心讲解餐具的用法和西餐的礼仪。望着她小心翼翼神情紧张的模样,高寒不禁浅笑出声,“只是吃餐饭而已,不用这样如临大敌。”
杨柳被他笑得有几分羞赧:“第一次吃饭吃得这样辛苦。”
“这家法国菜的味道很不错,你这样紧张,怎么能够吃出菜的味道?”高寒启唇而笑,笑容里有几分张狂,“你喜欢怎样吃,就怎样吃,在这个地方,还没有人敢笑话我。”
平静的语调,张狂的言辞,杨柳知道,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Waiter!”高寒吩咐,“去给我找一双筷子。”
“不,不要了。”杨柳可没有他的魄力,惊世骇俗到不理会世人的侧目而视。
“也好,”高寒好脾气道,“我们慢慢来,我慢慢教你。”
归去的途中,车子行至杨柳住处的巷子口,已然无法开进去。高寒下车,只道:“我送你进去。”
深巷如墨,烟雨缭绕。
夜很浓郁,起的风吹起了他的衣角,雨后春寒的风,有一点清凉,有一点飘逸。默在月光的阴翳处,发弦隐隐飘动,刀削过的轮廓没有一丝余赘。
杨柳蓦然听到自己不安的呼吸和震动的心跳。
远处,不知哪间铺子里隐隐约约飘来靡靡的歌声:
我的爱人啊,自从离别后,老是忧伤在心头,我曾将尽修,无从将尽投,在这春光里,引动我心悠悠……
桃花含羞,柳树也低头,微风吹动着轻舟,夕阳照着镜明的清流,这美丽四周,教我怎不忧伤……
这一晚,杨柳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这个男子是谁?他为何会对自己这样体贴?这样温柔?
天色光亮时,杨柳方迷迷糊糊入眠,却又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会是谁?除却楚幽,她在上海没有一个亲朋。
打开门,印入眼中的是一大把的玫瑰花。鲜红的花瓣,犹带晨露。沁人的芳香,直入心脾。花束移开,露出一张俊美无比的脸孔。高寒笑道:“早上好,我们一起去吃早餐吧?”
杨柳愕然,她的感觉,她刚刚吃过晚餐归来,他又邀她去吃早餐。然后,她发现,他的形容,略显憔悴,身上,还是昨日的那一套西装。果然,只听他说:“我来得是不是太早了?”
她无话可说,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英气十足的面孔上,露出了一份孩童般的委屈:“可是,我已经在你家门外等了你一晚,等得每一分钟,我都如坐针毡。我从来没有觉得时间过得这样慢过,你就陪我去吃早餐,好不好?”
他的声音,这一刻软软的,有几分撒娇的意味。与昨天他干净利落的语调,很是不同。而这软软的声音,直击杨柳心底最柔软处,她的心,一下子就为他软了。
这样简单的事,他却笑得开心,像个孩子。
他仿若无所事事般,接连数日,就这样陪着她东游西逛。他说:“我要带着你,瞧遍上海所有你没有见过的稀罕玩意。”
他望着她笑,在如金子般的阳光里,笑容邪肆而张扬。
一连数日,在学校的门口,楚幽没有再见到杨柳的身影。
楚幽坐上车,忍不住又回首张望了一眼。行驶之间,他问冷非:“杨柳离开上海了吗?”
“没有,杨柳小姐还在上海。”
“她最近在做什么?”
“小刀说,杨柳小姐好像和高寒少爷在交往。”
“高寒?”楚幽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好像曾经在哪里听过,“他是谁?”
“高寒少爷是龙帮的帮主。”
楚幽对于这些帮派,和帮派之间的争斗,一向不上心。但如今,他不能不关心:“有高寒的资料吗?可不可以给我一份?”
“当然可以,”冷非回答得快,“凡是在上海滩有点头脸的人物,青帮都有他们详细的资料。”
高寒,出乎楚幽意料之外的优秀。
高寒曾就读于北大,毕业后,跟随在父亲身边,熟悉龙帮帮内事务。
龙帮是一个家族帮会,一年后,高寒毫无争议地接任了帮主之位。
他是上海滩最年轻的帮主。
南宫琉璃在青帮,也不过是身任副帮主之职。
接任帮主之位后,高寒对龙帮进行了大动作的整顿。但他此举,也遭到了帮内许多长老的反对。
龙帮渐渐退出了黑帮的争斗,黑帮的生意,开始插手正行的生意。
高寒颇有生意头脑,将生意做得有声有色。
金钱,滚滚地流入了龙帮的口袋。
这时,反对他的声音方才渐渐消失。
但即使如此,龙帮在黑帮中,依然有着不可取代的地位。
龙帮依旧与青帮、洪帮两帮之间,呈三足鼎立之势。
楚幽若有所思地问道:“南宫琉璃应该与高寒认识吧?”
冷非思忖片刻,实话实说道:“八小姐一直很欣赏高寒这个人,他们有生意上的往来。”
楚幽心中轻轻叹息一声,也许这样,对杨柳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事情的最初,也许是南宫琉璃的设计。
但最终是否和高寒在一起,毕竟是杨柳自己的选择。
楚幽轻声道:“让小刀回来吧,有高寒在她身边,已经不需要小刀的看顾。”
“我知道了。”冷非应着。
冷非注视着楚幽,在清澈如水的眸光里,有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午后阳光静暖,四五点钟的咖啡店,还没有什么客人。阳光透过落地的玻璃窗,大片大片地洒落进来,染得一室氤氲。咖啡的香气飘散在阳光里,熏得人浑然不知今夕何夕。
而在这样一个沉醉的夏日午后,杨柳却突然清醒了过来。自从遇到高寒以后,第一次清醒。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亦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杨柳的睫毛在阳光里轻轻颤动,像一只受惊的碟,“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我的身边?你到底是谁?你有什么目的?”
高寒的眉峰轻轻扬起:“那你猜我有什么目的?”
杨柳眉宇微蹙:“你是龙帮的太子爷,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你在我身上,什么也得不到。所以,我才会感到奇怪。”
高寒的眼神变深:“如果我说,我只是为了你这个人,你相信吗?”
杨柳呆呆的,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如果我说,我对你一见钟情,你相信吗?”
杨柳又摇了摇头。
“如果我说,那天我偶然经过,看见你一个人站在雨中,楚楚可怜,我的心,忍不住的怦然心动。我情不自禁地下车,只是不想错过你,你相信吗?”
杨柳彻底地呆住了,忘记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