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冷非在车站见到那个叫做杨柳的女孩子时,见到楚幽望着杨柳的眼中,冷漠不觉软了几分时,冷非的心,亦不觉冷了几分。
蓦然见到楚幽的瞬间喜悦,杨柳有一种想要投入他的怀中、紧紧拥住他的冲动。但是,女儿家的羞涩,及楚幽那人尽皆知的洁癖,她也只是紧走了几步,来到他的面前,轻轻扯住他的衣袖,眸光流转在他的脸孔,再也无法移开半分。
楚幽不动声色地挣脱了她的手,问道:“有落脚的地方吗?”
杨柳摇头,望着他的眼中,满满的尽是信任。
楚幽知道,她是投奔他而来。他心中不觉悲凉,他也不过是他人的禁宠而已。他道:“我先给你找个地方住。”
杨柳含笑点头。
楚幽转首对冷非说:“我要找一家旅店,不用太贵,收拾得干净利落就好。”
冷非略作迟疑后言道:“楚少,如果是钱的问题,您不用担心。八小姐说过,你所有的花销,皆记在她的账上。”
楚幽脸色微变,沉默片刻后,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淡:“不用了,我身边还有些钱。如果令你为难,就不劳费心了,我自己找。”
冷非自知说错了话,神色正道:“楚少言重,请跟我来。”
一路无言,车厢内是难堪的沉寂。
杨柳心中疑惑重重,却不敢问。她听闻楚正在上海很有背景的一户人家里做事,只是如此,也能有如此大的面子吗?瞧着楚幽身后的四人,仪表不俗,却也对楚幽毕恭毕敬,分明是楚幽的随从。
那人口中的八小姐,又是谁?
为什么楚幽只是听到她的名字,就会神色大变?
认识楚幽这么久,她不曾见他如此失态过。
在旅店安顿好以后,楚幽陪她去一楼的大厅吃饭。虽然此时楚幽的神情,已与往日无异,但杨柳就是可以察觉得到,楚幽在生气,而且是非常非常的生气。楚幽给她点了餐,自己却只要了一杯咖啡。感觉到他的不悦,杨柳也不由变得小心翼翼:“你不吃点吗?”
“我不饿。”楚幽有些心不在焉,他漫不经心地轻搅着杯中的咖啡,问道,“你这次是来上海玩,还是有别的打算?”
杨柳的初衷,本是想要和他一起留在上海。只是,此时望着眼前的楚幽,忽然之间,杨柳觉得他是如此的陌生。楚幽分明依旧是那个楚幽,美丽依旧,冷漠依旧。但是,她就是清晰地感觉到,在她不知道的时间里,发生了一件她不知道事,足以令楚幽的世界发生翻天覆的改变。
她迟疑着说:“我想找份工作,在上海长住。”
“如果是长住,那旅馆也只是暂留之地。”楚幽唤道,“冷非。”
楚幽话音未落,冷非已经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冷非,还要麻烦你帮我找套房子,适合女孩子单住,环境一定要好。”
杨柳眼露失望,不觉脱口而出:“你不和我住在一起吗?”
楚幽只道:“我不习惯与人同住。”
落地的玻璃窗外,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驶过。车内,琉璃的眼神沉郁。那是一个标致的江南女子,容颜秀雅清丽,性情温柔婉约。最为重要的是,她在楚幽的心中,是与众不同的。
楚幽在望向她时,眼中的冷漠,淡了几分。
琉璃不是一个伤春悲秋的人,她只知道她想要的,她便会不择手段的紧紧抓在手中。她简单吩咐凌风:“去楚幽的老家,打探出他所有的底细,包括和他相关的所有人等。”
楚幽没有看见大门外的那辆黑色轿车,冷非却在那辆轿车出现之际,就已经注意到了。一是职业使然,二是他对那辆车再也熟悉不过。回去的路上,冷非欲言又止,然后尽量用一种随意的语气说:“楚少,杨柳小姐的事,你有没有想过和八小姐说一声?”
冷非楚幽望向车窗外的淡漠眸光,明显的有几分暗怒:“这是我自己的事。”
冷非只道:“惹八小姐不快的人,通常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她只是我一个同学而已。”
“可是那位杨柳小姐显然不是这样认为的。”冷非提醒他,“楚少,八小姐是不会对你怎样,但是,对别人,她的手段会多得令你想都想不到。”
楚幽迟疑着问:“你不是她的人吗?为什么这样替我着想?”
“八小姐吩咐,让我像照顾她一样照顾你,这是我职责所在。”
楚幽听后,沉默。然后,只字不言。
冷非忽然觉得心中有些添堵。楚幽真的是一个令人无法不喜欢的人,他可以明白楚幽的感受。只是,如此倾城的容颜,如此纯净的气质,任何一个见到他的人,都会忍不住想要将他据为己有。楚幽的悲剧,既没有强大的身世背景,就不该长得这样令人目不能移。偏生性情又是如此高傲,不肯俯就低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自古皆然。
到南宫府邸的时候,只看见琉璃独自坐在客厅里看报纸。看见他进来,琉璃问:“吃了吗?”
默默垂手伫立片刻,楚幽终是摇了摇头。
琉璃自沙发上起身道:“那陪我吃点吧。”
楚幽沉默地跟着琉璃来到了餐厅,刚刚落座,佣人们就开始上菜。楚幽心中微微一动,莫非她是在等他?随即暗笑自己的自恋,他在她的眼里算做什么?不过是一个皮相出众的宠物而已。
纵然反感,楚幽还是不情不愿地开了口:“今日,我一个朋友从老家来,她想在上海找份工作,长住下来。”
“哦。”琉璃看不出喜怒地应了一声。
“她在上海没有亲人朋友,因此联络了我。”
琉璃淡淡一笑道:“你也是初来乍到,对上海也不熟悉。有什么事情,你只管吩咐冷非去做。如果你同学难找工作,就让冷非给她安排一个。”
“我已经拜托冷非给她找一个住的地方,工作的事情,让她自己安排。”不是楚幽不担心杨柳,他只是不想让杨柳和南宫家有任何关联。他顿一顿,又道,“安顿好她,我不会再和她有任何联系。”
琉璃起身,来到楚幽的面前,慢慢地俯下身子,逼近他。她的眼睛距离他的,只有数寸之遥。她轻缓地柔声道:“楚幽,你想做任何事情都可以。但凡是你喜欢做的事,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满足你。但是,只除了一件事。”
“你可以不爱我,但你也不可以爱上其他任何一个女人。如果你的心里有一个人,那么,那个人就只能是我。记住,如果你爱上了别的女人,你给予她的将不是幸福,而是灾难。”
一席话,节节清晰,宛如破竹。
楚幽垂下了眼睫,只是握着银筷子的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望着楚幽油盐不进的样子,琉璃微觉无力。不管你对他说什么做什么,他始终半点反应也不给你。
琉璃不知不觉间轻轻叹息,又道:“我不是杀人狂魔,你放心,我不会无缘无故对付她,只看你怎样处理这件事。”
楚幽沉默不语,心中渐觉空茫,无所依附。
那夜,楚幽做了一个噩梦。
梦中,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他全身上下都被一根根的铁链束缚,动弹不得。而南宫琉璃,静静地地站在他的面前。不知何处投射而来的一束光,单单照亮了她。无边无际的漆黑里,他只看得见她。而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想要挣脱铁链的徒劳挣扎。
蓦然醒来,冷汗顺着脊背涔涔而下。
冷非果然能干,翌日,他已经找到一个不错的地方。
到了目的地,屋子四周环境幽静,房间里明显拾掇过,日常生活用品,一应俱全。房间不大,刚刚好适合一个人居住,且有单独的洗浴室。
楚幽以为,再挑剔的人,也不过如此。
离去之际,对着杨柳,楚幽有几分歉然道:“我能帮你的,不过这么多。若是在这里呆不下去了,就回老家吧。上海,并不适合你一个女孩子单独闯荡。”
杨柳心下有几分惶然,仓促问道:“楚幽,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再也不打算见我了吗?”
楚幽有几分怅然道:“见面无益,又何必再见?”
情急之下,杨柳扯住了他的衣袖:“楚幽,你到底怎么了?我们说好的,这一生一世都要在一起。你忘了吗?我们说好的。”
杨柳抵死缠绕着他的眸光,只怕这一放手,从此千山万水,天涯海角,永无相见的那一日。
楚幽怔怔地望着她扯着自己衣袖的手,心头一片空茫茫的,无依无据。冷非的声音在他的身后低低响起:“楚少,时间不早了,您该回去了。”
冷非的提醒,令楚幽自怔忡中清醒过来。如此的缠绕不清,受到伤害的,只会是杨柳。
楚幽慢慢地推开了她的手,轻声道:“从此以后,你是你,我是我。相见,也是陌路。你自己,好自珍重。”
杨柳望着他转过身的背影,泪水潸然而下:“你让我回老家,那你知道吗?我已经无家可归无处可去了。”
楚幽不曾回身看她,却已经停下了脚步:“发生了什么事?”
杨柳低声哭泣:“我爹要把我嫁给吴德显,做他十三房姨太太。我偷偷跑了出来,老家我是回不去了。可是,在上海,除了你,我谁也不认得。”
吴德显是他们浙江老家势力最显赫的乡绅乡霸,他的年龄大概和杨柳的爷爷一般大吧?
楚幽最终还是回到了杨柳的身边,举手,冰凉的指尖轻轻地拭去她脸颊上的泪:“别哭,我会想办法,我不会让吴德显这样作践你。”
只是,他除了去求南宫琉璃,他还能有什么好的办法?这些年,他能够过得如此平静,也不过是借了南宫家的光。
杨柳依偎进他的怀里,贴在他的胸口,失声痛哭。她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冰凉的温度,却带给她无比的安心。
冷非轻轻一声叹息,退出了门外。该说的话,他都已经对楚幽说过,楚幽是一个聪明人,他应该知道怎么做。
楚幽出来时,只对冷非说:“我要见她。”
“八小姐在家等您。”迎着楚幽疑惑的目光,冷非解释,“八小姐早上问我是否已经找到合适的房子,我说今日会带您和杨柳小姐来看,所以八小姐特意在家等你。”
楚幽只说:“那我们回去吧。”
这不是楚幽第一次进南宫琉璃的书房,却是楚幽第一次自己走进她的书房。
南宫琉璃是一个很强势的人,面对她的人,压力会很大。特别是她在书房的时候,那种气场尤为强大。这是楚幽不喜欢和她在一起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为什么站着?坐吧。”南宫琉璃的书桌上堆满了卷宗,她自卷宗上抬起眸子看了他一眼。
楚幽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久久沉默不语。忽然之间,觉得无话可说。
南宫琉璃的注意力自卷宗上移开,望着垂着头的他,刻意放柔了声音问道:“找我有什么事?”
楚幽迎住了她的眸光,只是琉璃却觉得,他虽然看着她,可是他的眼中却没有她。他淡声诉说着,仿佛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她叫杨柳,在浙江嘉兴老家,她是我的同学,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从小到大,在我的身边,总是围满了各种各样的人。那些无权无势的,整日里就像是一群苍蝇,围在我身边跟前跟后。而那些有权有势的,就使尽了手段,想方设法的想要将我据为己有。那些人的嘴脸,真的令我很厌恶。试问一个人,总是有许多陌生人想要对你摸摸,捏捏,掐掐,你还能够愉快得起来吗?从那时起,我就格外讨厌旁人的触碰。”
琉璃平静如死水般的心湖,波澜微起。这是楚幽在对她坦言他的心事,虽然琉璃知道,他是为了那个叫做杨柳的女子,但是她的心,就是无法不欢喜。
楚幽的唇畔微微扬起一抹冷冷的嘲讽之意:“在那些人的眼中,他们根本不曾将我当作一个人,他们只是当我是一个稀罕的玩意,人人皆想得之。”
“只有杨柳,她和那些人都不一样。她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子,在我不经意的时候,已经出现在我的身边。在我想一个人静静呆着的时候,她从来不会出现在我的眼前烦我。而在我偶尔觉得有点孤单的时候,她总会出现在我的身边。我不喜欢说话,她也就总是静静地坐在我的身边,一句话也不说。”
“不知从何时起,所有的人,都理所当然的将我们当作了一对。每当有人这样说的时候,我知道她的心里都会很欢喜,我也从不曾否认过。如果将来我也像每一个人一样,不可免俗的一定要成亲,那么这个人是杨柳,也不错。虽然我也没有那么喜欢她,可是她也是我唯一不讨厌的外人。所以,当杨柳问我,我们两个人可不可以就这样在一起一生一世的时候,我说好。”
“杨柳这一次会来上海,是因为她在老家呆不下去了,她爹把她卖给了当地的乡霸吴德显做十三房姨太太。那人的年龄大得做她的祖父,都是绰绰有余。我已经对她说明,我与她之间,形同陌路,互不相关。只是,此次她是投奔我而来,我不能对她袖手旁观。”
南宫琉璃只是听他说,静静地凝视着他的双眼暗沉如水,意味不明。这时,她问他一句:“你想让我怎么做?”
“我想帮她解决麻烦,一劳永逸,只有借助南宫家。”此言一出,楚幽的心,痛到了麻木。曾经他最为痛恨的南宫家的滔天权势,如今却又不得不倚仗。
南宫琉璃干脆利落地问他:“你想让我怎么做?”
“我不想见她有家归不得,不仅是吴德显,我不想见到任何人打她的主意。我希望她可以嫁给一个懂她疼她、她心甘情愿嫁的男子。”楚幽直视她的目光,眼中有一份决绝,“这件事结束以后,我再也不会见她。”
琉璃如冰雪般的瞳孔中,溢出了一缕浅淡笑意,她颔首:“你第一次让我为你办事,我一定会令你百分之百的满意。”
琉璃拿起桌上的电话:“越泽,给我订去嘉兴的最快的火车票,也给楚幽订一张。”
楚幽迟疑着问:“我也要去吗?”
“我以为你会想要亲眼看到此事的解决,才会安心。”琉璃不以为意道,“如果你不想去,就算了。”
楚幽略作沉吟,又道:“我去。”
这大概是他和杨柳之间的最后一次的联系吧?终要亲眼看到她安然无恙,生活无忧,方能安心。
琉璃只说:“那你也去收拾一下吧,带几身换洗的衣物就好。今晚八点,我们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