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老家之时,楚幽以为,今生今世,归来无望。不曾想到,这样快就重归故地。离别几月,蓦然回首,竟恍如隔世。
南宫琉璃一行人没有去旅馆,而是在警察厅厅长张世贤的府上下榻。张世贤一脸恭敬热情的笑容,跟前跟后小心伺候。张世贤久为一方权贵,手握重权,习惯了呼风唤雨,因此面容神情并不见邪恶,却也是小心翼翼:“八小姐,老师的身体还好吧?”
“托福,爹的身体一直很好。”
“八小姐,您是先梳洗休息一下,还是先吃饭?”
琉璃回眸,看向微垂着头,始终沉默不语的楚幽:“楚幽,你先上楼洗澡,然后再下来吃饭,可以吗?”
看着张世贤府上的下人带着楚幽和冷非上楼,琉璃道:“世贤兄,我这次来,是有事麻烦。”
“八小姐客气,有事知会一声就好。”张世贤在前面带路,“八小姐,这边请。”
在书房里坐下,琉璃便道:“世贤兄,吴德显这人你知道吧?”
“知道,他与我之间,颇有交往。在本地,也算是第一富商了。”
“正好,还请世贤兄请他过府一叙,我有事和他谈,刚好请世贤兄做个见证。”琉璃道,“他过来时,麻烦他顺便带着杨一山夫妇。”
楚幽洗去了一身的疲倦,刚刚用过饭,冷非就进来说南宫琉璃有请。诺大的厅里,散散落落或站或坐了不少人,却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可以听见。
杨一山夫妻二人规规矩矩地站在下首的位置,身子如筛糠般不可抑制地颤抖。吴德显一头雾水,目光不明的偷偷瞧向张世贤,张世贤却是目不斜视,只是张世贤陪侍在南宫琉璃的身侧,而南宫琉璃坐在主座上。楚幽感到意外的是,杨柳居然坐在南宫琉璃的右首边。
满厅的人,只是在楚幽的身影出现在厅中的刹那,南宫琉璃的声音已经响起:“楚幽,过来坐。”
楚幽对于杨柳的出现,没有表示出任何的意外,甚至没有多看向她一眼,径自来到南宫琉璃的身畔,在她旁边左首边的沙发上坐下。
“既然人都到齐了,咱们就说正事吧。”南宫琉璃淡然一笑,冰雪似的眸光落在了吴德显的身上,“吴先生,听楚幽说,你很喜欢杨柳小姐。”
吴德显言语诺诺,既不敢承认,亦不敢否认。
南宫琉璃也不介意,径自说道:“杨柳小姐是楚幽的好朋友,杨柳小姐不开心,楚幽就会不开心。而楚幽不开心,我自然也不会开心。婚姻之事,关系到一生的幸福,终要讲究个你情我愿。杨柳小姐既是不愿意,勉强得之也没有什么意思。吴先生,你意下以为如何?”
温度适中的厅里,吴德显冒出了涔涔的冷汗:“八小姐说的是。”
南宫琉璃颔首:“既然吴先生这样说,世贤兄也在,我们不如就烦请世贤兄做个见证。”
吴德显连声道:“不敢,八小姐的吩咐,小人莫敢不从。”
南宫琉璃话锋一转,问到了杨柳的父母:“杨先生,杨太太,杨柳小姐既是你们的亲生女儿,你们又怎么能够忍心见到她遇人不淑,一生都不快乐?吴先生已经同意退了这门亲事,你们还有什么意见吗?”
“小民不敢。”杨一山夫妻二人早已经被眼前的阵势吓破了胆,只会说着不敢。
“事情能够如此圆满解决,自是皆大欢喜。”南宫琉璃特意将杨柳嘱托给了张世贤,“世贤兄,我在上海事多,也无法常常抽身过来。杨柳小姐,就麻烦世贤兄多多照看着了,也免去我担心。”
“八小姐放心,只要我在任上一日,自会保得杨柳小姐平安无事。”
“如此甚好,也免去了杨柳小姐独自在上海的飘零之苦。”南宫琉璃望向杨柳,盈盈笑道,只是,那笑意却未曾到达眼底,“杨柳小姐,你就先跟你的父母回家去吧。日后若是有事,只管来找世贤兄。”
一语既罢,厅里的芸芸众人,竟似都已经与她无关,她的眸光落在了楚幽的身上,在他的耳边低语:“若是还觉得累,就上楼好好睡一觉。”
楚幽微微摇了摇头。
在杨柳眼中无法逾越的重重困难,南宫琉璃只是几句话,轻而易举的圆满解决。她也似乎没有了留在楚幽身边的借口。起身行至父母身边,终是忍不住回首。
楚幽却只是低垂着头,眸光斜斜地落在了不知名的地方。自始至终,他都不曾看过她一眼。心中沉沉的暗痛,终于明白,只是想要静静地陪在他的身边,哪怕是他的心里并不爱她,她也不在乎。而这些微的乞求,也终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杨柳仓促离去,再也不敢多看他一眼。
翌日,离去之际,张世贤说:“八小姐,日后若有什么事,您电话里吩咐一声就行,不必舟车劳顿这一趟。”
南宫琉璃一笑不语,只是望着楚幽。
楚幽心中知道,她是为了他跑了这一趟。
车子渐行渐远,楚幽习惯性的单手支颐,呆呆地望着车窗外。在他不经意之间,沿途的景色愈来愈熟悉。他微微怔忡,身子不觉僵硬。
他的每一个细小的变化,似乎都逃脱不过南宫琉璃的眼睛。她的声音适时响起:“我知道今日是你母亲的忌日,所以才这样赶时间回来。我想你一定想去你母亲的墓上看看吧?祭拜的果子酒水我都已经准备好了。”
久久的沉默之后,楚幽轻声说一句:“谢谢。”
“你我之间,不必客气。”
车子直接开到了楚幽母亲的墓地,一直到了山脚下,才停了下来。
阳光微醺,暖暖地照着,照得人也慵懒起来。沿途而来,山径两旁的墨绿的相思树,浅绿的荷叶桐,翠绿的竹子,黄绿的小草。还有那些苍绿的老树,以及嫩绿的藤萝,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一山。
母亲的墓前,只是数月不来,已是长满了青草。
楚幽走过去,去年他栽下的一株栀子花,树依旧很矮,花却开得极璀璨,白莹莹的一片,连树叶都几乎被遮光了。像一列可以采摘的六角形星子,闪烁着清浅的眼波。
母亲最爱栀子花,她生前,家里小小的庭院里,总是溢满了栀子花的香气。
楚幽弯下来,开始清除墓地四周的青青荒草。
琉璃不说一句话,只是陪在他的身边,和他做着同样的事情。
除了草,凌风和冷非已将祭品一一摆好,然后,远远地退到了一边。
楚幽双手抱膝,倚在母亲的墓碑边,脸孔轻轻地贴在母亲的遗照上,闭上了眼,静静安坐。
母亲,今日再别,相见已不知何年何月。
阳光打在他的身上,渡上一层金色的光晕,他的整个人都放佛变成了透明的,恍惚水中的倒影,美丽,而不真实。他微仰着头,神色静宁而安详,像一个乖巧得想要讨得母亲宠爱的孩子。
琉璃寒冷如冰雪、坚硬如岩石的心,猝不及防地就这样碎裂开了一道裂缝,不觉柔软。她轻声许诺:“楚幽,以后每年你母亲的忌日,我们都回来陪她一天。”
楚幽静静地扬起了眸子,凝视她良久,眸光晶然。山风自两人之间吹过,那一瞬间,时光恍如静止。
楚幽启唇,轻不可闻的一句:“谢谢。”
琉璃没有催促他,任他在母亲墓前流连忘返。
她只是耐心地等候在一旁。
楚幽依依不舍离开时,已是日暮西山。
这一晚,他们一行人在楚幽家里住下。家里的物什都已经被搬到了上海南宫家的主宅里,如今的这些明显是新添的,难得的是,依然是旧时的款式。久无人居的庭院,明显有刚刚打扫过的洁净。楚幽已是见怪不怪,和南宫琉璃在一起,所有的不可能,皆变成了可能。
前庭里,许多不知名的小黄花正摇曳着,像一串晶莹透明的梦。古雅的蕨草,延着墙角滚着花边儿,前庭竟变成一列窄窄的画廊。门外一道熟悉的身影,恍惚掠过。
琉璃微微沉吟,走了过去。
杨柳手拎一个食篮,在门外,欲进又止,欲离不舍,反复迟疑,前后踌躇。
琉璃走近她,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杨柳轻咬唇角,启口道:“我猜他今日可能回来,家中什么也没有,所以想着给他送点吃的东西来。”
琉璃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故意语气暗昧不清地说道:“不劳杨柳小姐费心,我怎么会舍得让他饿着?一路舟车劳顿,他已经吃过睡下了,倒是麻烦杨柳小姐白跑了这一趟。”
杨柳不甘心地又问:“他明日就要回上海了吗?”
“是。”琉璃浅声道,“该办的事,都已经办完,也该回家了。”
杨柳的脸色骤然苍白,咬唇轻声道:“我可以和他道个别吗?”
“他已经睡下了,若要道别,明日请早。”
杨柳离去的脚步略显踉跄。
琉璃嘴角噙着冷笑,对付对手,她从不会心慈手软。
夜色已深,南宫琉璃并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转身往渡口的方向走去。她身后的两名保镖,如影随形。渡口旁,一艘普通的渔家小船拴在那里,随着水波,轻轻荡漾。
南宫琉璃转过身,望向身后的一名保镖说:“龙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小妹就送你到这里了。”
那名黑衣保镖这时摘下了礼帽,露出了那张刀凿剑削般轮廓分明的英俊脸孔:“八小姐,多谢。”
“龙头,你就扮作普通的商客乘船回四川,那些人便不易追查到你的行踪。”南宫琉璃转首吩咐凌风道,“凌风,你今夜送龙头出嘉兴,待龙头上船后,连夜赶回,不让要任何人察觉到你曾经离开过。”
望着凌风和龙头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南宫琉璃这才折身返回。行至楚幽的窗下,屋内的灯光犹自亮着,灯光将他的身影,在窗上剪下一道清瘦的剪影。琉璃的眼中浮起一抹温柔,弥漫在夜色里。
回到屋里,扭亮台灯,四下便烘起一片熟杏的颜色。夜已微凉,空气中沁着一些凄迷的幽香。
阖上眼,梦中,都是楚幽的身影。
翌日清晨,刚刚出门,一眼便可见到守在门外的杨柳。楚幽垂下了眸光,径自与琉璃上了车。
杨柳明明看见了他,明明就在咫尺之间,隔着保镖,隔着随从,她竟难以靠近他。待众人都上车坐好,她奔到了他的车窗边,唤道:“楚幽!楚幽!”
楚幽看也不看她一眼,轻声吩咐:“开车。”
琉璃低声问道:“不下去和她道个别吗?”
楚幽只道:“该说的我都已经和她说过了,没什么好说的了。”
琉璃坐正身子,道:“开车。”
杨柳望着在视线中渐行渐远的黑色轿车,溢满了悲伤的眼中,渐渐地染上了一抹不甘。
回到上海,南宫琉璃洗了一个澡,也洗去了一身的倦意和风尘。她一边往书房走去,一边问越泽:“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只有一件事,龙帮的高寒少爷拜访过你,我说了你不在上海以后,他说你若是回来,请一定抽出时间见他一面。”
南宫琉璃停下了脚步,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你猜寒少这样急着见我,所为何事?”
越泽微微一笑:“我听闻寒少和马应彪合作一事,遭到了洪帮九爷的阻挠,寒少应该是想要和你合作,应对九爷。”
南宫琉璃染了几分倦意的眸中,溢上了一丝笑意:“既然明白,你应该知道怎样做了。我们与洪帮之间,只怕终是难以善了,但,绝对不是现在。至于底下的人,爱怎么折腾,就随他们去,就是不能够将这种争斗摆到桌面上。”
越泽眉峰轻锁:“话是这样说不错,只是洪帮行事颇为张狂,将来日益势大,会更难对付。”
南宫琉璃漆黑瞳孔中掠过一丝寒意,她轻声道:“天欲其亡,先令其狂。”
越泽会心一笑,不再深究这个话题:“对了,楚少的资料都送过来了,放在你的书桌上。”
南宫琉璃的书桌上堆了厚厚的一堆资料,全部都是关于楚幽的。其中内容之详细,只怕是楚幽见了,也会忍不住大吃一惊。很多事情,他自己大概都不记得了,却一一记录在这里。
南宫琉璃一页一页的耐心翻看,时而眼中现出一丝丝浅淡的会心笑意,时而一双眸子冰冷似雪。
楚幽的历史,是一部万人迷的历史。
琉璃心里早已经猜到,但是看见他的身边曾经围绕这么多的苍蝇,还是觉得颇不痛快。
很多老人都说,小孩子刚出生时,是看不出来美丑的。
楚幽是一个例外。
楚幽自出生的那一刻起,已经展现了他万人迷的特质。他出生在浙江嘉兴的一所普通的医院里,出生之时,震惊了整座医院。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小人儿。
楚母抱着自己的儿子,呆呆地瞧着,久久回不过神来。这么漂亮的小人儿,怎么就是自己的儿子呢?自己的娘家和夫家都是普普通通的小户人家,家境普通,家里的人也都生得普普通通,怎么就生出这么一个天仙似的小人儿?
她曾经反复问过医生,没有抱错孩子吗?医生回答她,这样漂亮得令人过目不忘的孩子,怎么可能抱错?
医院里的每一个人,不管是工作人员,还是病人,都借故来过楚母的病房,看一看楚幽。看过,惊艳不止。
楚幽渐渐大了,常常有人情不自禁地跟在他的身后,一路跟他回家。也有人哄着他,想要带他回家去。楚母不胜其扰,却也无可奈何。幸好楚家在当地也算是书香门第,有些声望,也没人真敢对他怎样。
转眼间,楚幽十二岁了。这时的楚家,只因楚正迷恋上了赌博,家道已然中落,只剩下了一座掏空了家底的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