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如果有这么一个清醒的认识,有这么一个自我警戒,可能就稍微好一点。
孙郁:我发现写的过程中,你一直试图在向一些极限挑战,比如审美方面,鲁迅认为不美的东西、不能写的,你却去写了,对于那些意象,或者说敏感的东西,你在写的过程当中,是超越性地写,还是从那里获得了一种快乐呢?
莫言:鲁迅先生讲的毛毛虫不能写,鼻涕、大便不能写,从美学上来讲毫无疑问是对的,但文学创作过程当中,一旦落实到每一个作家的创作上来,落实到某一个特定的创作的社会环境上来,有时候这种东西反而会赋予文学之外的意义,我想这也不是我的发明,我们看拉伯雷的《巨人传》,里面写了很多大便,已经变成了一种创作风格,韩国作家金芝河的“屎诗”,他们以这种方式对社会上所谓的“庄严”进行亵渎,对一些所谓的神圣的东西进行解构。包括我们现在的很多年轻诗人的诗歌,都是一种“小人物”对压迫着他们的东西的反抗。其实在农村也存在很多这样的现象,报仇时或发泄怒火时,莫过于用人的排泄物,抹到人家的门窗上,这当然很低级。包括俄罗斯也是,当出了一个奸夫奸妇的时候,人们就会往他的门窗上刷柏油,用这种方式,来表现自己这种小人物内心深处的愤怒,实际上已经超出了文学的审美范畴。我想起80年代写的一部分作品,《红蝗》、《欢乐》,实际上是对整个社会上很多看不惯的虚伪的东西的一种挑战,并不是我真的要歌颂大便。这里面所谓的大便,其实像马粪一样,并不脏,我们农民经常可以用手来捡马粪蛋子,特别是要劳动要播种的时候。
孙郁:你在写这些所谓龌龊的意象的时候,与贾平凹是不一样的,你写龌龊的意象是飞扬起来的,是飞动的。说到你向极限挑战这个话题,当我读你的《生死疲劳》时,开始比较担心,关于变驴变马那段,我担心会写不好。但是读完后我完全接受了阴阳两界,因为这种转换是很难的。过去《聊斋志异》写那些狐狸等意象的时候,写得很真,一点假的没有,你能做到这点是很难的,其实,中国人一写阴阳两界,特别是阴界的东西,就让人感到一旦和阳界的搞到一块去,会很假。这与你狂欢的笔法有很大关系吗?
莫言:我觉得是狂欢笔法,是获得了一种说服力。像我们乡下日常生活当中有这样一种人,哪怕一个很平常的事件,被他神采飞扬地一讲,虽然知道是在信口胡编,但你感觉到很有说服力,这种说服力是一种艺术的说服力,不是事实的说服力。他那种夸张,那种对事物的渲染,使你感觉到类似艺术的愉悦。听这种讲话,已经忘掉了事物本身的意义。他的讲述,讲述过程当中的艺术夸张,让你感觉到获得了一种巨大的欣喜。另外,我想《生死疲劳》之所以能够在阴阳两界的转换上,让大家觉得还比较自然,除了整个小说的叙述腔调极度夸张之外,还有一点就是我对这部小说里面所描写的几种动物非常熟悉。小说里的牛啊,驴啊,猪啊,狗啊,我确实是跟它们打了大概有二十年的交道,我多次讲过我和牛的关系,我从五年级被赶出校门,就与牛在一起呆了两三年,与牛有一种心灵上的沟通。另外,我从小生活在聊斋氛围之内,那种村庄文化里面充满了浓厚的聊斋气,高密也算是聊斋文化圈吧。高密东北乡处在高密、平度、胶州三县交界之地,也是过去的一个荒凉之地,民国初年还没有多少人烟,县城周围一些日子过得不太好的人,打架打输了,破产了,或是犯下什么事了,就会跑到下面去。三县交界的地方,谁也不愿意管啊,互相推诿,谁也不会去普查这么一个村庄,另外这个地段生存比较容易,可以随便盖房子,开发上几亩荒地,在这样一种环境下,我想人与大自然会产生很多很奇妙的关系,人更容易产生幻想,人跟鬼怪文化、动物植物之间的关系,比人烟稠密的城市里密切得多,亲切得多。我从小就是在这样一种聊斋文化的氛围中长大的,谈狐说鬼是我日常生活的重要一部分,而且我小时候也不认为他们说的是假话,是真的认为那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