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莫言对话新录
433400000009

第9章 说不尽的鲁迅(8)

孙郁:称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莫言:对,还有“人民艺术家”、“人民演员”,动不动就拿出“人民”这个口号来往自己脸上贴金,而且我觉得,我们这个年龄的作家,可能对自我还是有一种比较清醒的认识,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吃几碗米的干饭。王朔就说,我就是个码字的,是吧?对作家职业的神圣性进行一种消解,但这种消解是一种矫枉过正,是一种对那些满口神圣满肚子龌龊的写作者的反抗,建立在自嘲基础上的反抗,其实也是一种高级阿Q精神,“我是流氓我怕谁”?

潜台词是谁不是流氓?你们还不如我呢。对这种自认为比别人高人一等,自己把自己当救世主,自认为比老百姓高明,自认为肩负着拯救下层人民重担的作家,我很反感,因为我知道他们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语背后的真实面孔,所以我提出“作为老百姓的写作”这样一个低调的口号,这也是我对自己的要求。

孙郁:你这个思路非常重要,为什么呢?“五四”以后,其实中国的文化是按照两条路走下来的,一个像鲁迅,始终把自己当做边缘人,自我流放在社会底层,不找导师也不当导师,另一个就是自认为真理在握的人,比如胡适他们,包括一些左翼文化人。

莫言:他们那个时代自认为真理在握的,可能还不是胡适,而是后来30年代在上海的左翼人士,比如郭沫若、成仿吾、周扬他们。胡适还是很有雅量的,我看到苏雪林写给胡适的信,用泼妇骂街般的语言,咒骂鲁迅,把鲁迅的文学贬得狗屎不如,把鲁迅的人格贬得禽兽不如,胡适很冷静地回应她,肯定了鲁迅的小说创作和小说史研究,这不容易。

孙郁:当认为自己掌握真理的时候,那就是排他主义,最后就是社会的灾难,文化的灾难,这是一种单一的东西,而鲁迅的最基本命题是“人各有己,自他两利“,也就是说每个人都能发展自己,而且是互利的,对个人的潜能可以进行无限的开掘,要尊重每个人的个性。我觉得这个提法很好。你的个性飞扬是一种姿态,作为一种很清醒的自我认识,在你的具体创作里面,是如何表现的呢?

莫言:在具体创作里边,所谓“作为老百姓的写作”就是从自我出发的一种高度个性化的写作。我的观点就是说,一个人的作品不可能只写给自己看,还要有广大的读者来看,尽管不承认要用作品来教化这个社会,但作品还是在影响着别人。这种东西是一个客观存在,无法避免。一个作家从自我出发写作,如果他个人的痛苦、个人的喜怒哀乐与大多数老百姓的喜怒哀乐是一致的,这种从个性出发的个性化写作客观上就获得了一种普遍意义。比如说,我是一个白领,我就写白领的生活,当然它也会获得白领阶层的认可。甚至某些所谓的下半身写作,我觉得也有它的价值。从这种意义上来讲,还要做一种对自我个性的开拓扩展。如果你本身视野狭隘,个人的体验非常肤浅,那么你这种所谓的个性化写作,出来的成果或作品,它的普遍意义也会非常的有限。我想,我们几十年来,特别是“文革”前后,很多作家对作家的职位给予了过高的估计,对自己给予了过高的估计,有很多作家对不应该关注的东西给予了特别的关注,比如说社会地位。口口声声为人民来写作,但是真的让你一个正局级身份的作家出差住到马车店里边,你肯定不满意。我在军队时,一个部队的老作家,在火车上跟人家吵架,为什么?因为那些人是做生意的,没有任何级别,竟然也跟他这个有正师职级别的著名作家坐在同一个软卧车厢里,他感到这是不可忍受的,他的逻辑是,江山是我们打下来的,就该我们享受这些高级待遇,你们没有资格这就是我们的“人民作家”的心理。这些心理在我身上是不会出现的。但将来会不会变?随着年龄的增长,暮气沉重,惰性增大,也可能会不知不觉地沾染很多我过去曾经极力批判的,非常厌恶的东西。

孙郁:现在看你的文章还是非常清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