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郁:刘恒的《虚证》似乎也受到《孤独者》的影响。
莫言:那个魏连殳好像鲁迅自己的写照,特别是在精神气质上。这类小说,比他的《祝福》、《药》似乎更加深刻,用现在时髦的话语说,《药》、《祝福》这类小说是“关注底层”的,而《孤独者》、《伤逝》是关注自我的,是审视自己的内心的,有那么点拷问灵魂的意思了。这样的小说,太过沉痛,非有同样的大悲大痛,难以尽解。我少年时,还是喜欢阅读《朝花夕拾》里那些散文。《社戏》也适合少年读,而且是出声的朗诵。记得我上小学时的三年级语文课本上,节选了鲁迅的《故乡》,题名《少年闰土》,老师带我们大声朗诵,然后是背诵。眼前便出现了: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戴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地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谈到鲁迅,只能用天才来解释。尤其是看了他的手稿之后。在如此短暂的创作生涯里,写了这么多作品,还干了那么多了不起的事情,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孙郁:你注意到罗曼·罗兰和纪德了吗?鲁迅翻译了两篇纪德的东西,追问这些人干了什么。
莫言:鲁迅是站在世界文学的立场上来写作的,当然他写作时未必会想到“世界文学”这个概念。但对世界上的文学,第一,他相当关注;第二,他密切追踪,翻译,介绍。
孙郁:巴别尔是世界性作家,鲁迅是中国第一个介绍巴别尔的人。我觉得鲁迅的眼光太棒了。
莫言:这个眼光太了不起了。去年一家出版社重新出版了《骑兵军》,我又读了一遍,确实是好东西。退回去七十多年,鲁迅就看过了我们今天还赞赏不止的东西。毫无疑问鲁迅当时是站在世界文学的高地上,密切地关注,紧密地追踪,非常地了解。鲁迅当时就翻译过尼采的《查拉斯图特拉如是说》,我们是80年代改革开放之后,才把尼采又一次介绍过来,大家才知道什么是酒神精神。另外,我1987年读鲁迅翻译的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读到后来我忘掉了厨川白村,我认为那就是鲁迅的创作。什么非有大苦闷不可能有天马行空的大精神,非有天马行空的大精神,不可能有大艺术……
孙郁:那就是鲁迅的文字,文章翻译得非常之美,鲁迅完全以自己的风格翻译出来的。
莫言:我认为思想也是鲁迅的思想,或者说正暗合了鲁迅的思想。我是把它当做鲁迅的言论来读的。
孙郁:其中对日本国民性的批判,鲁迅觉得中国人也一样。
莫言:鲁迅对中国文化的把握是建立在深厚的学养之上。这要童子功,要从经史子集里边沤出来。后来他到日本留学,学医学,学医的人对人的认识与一般人不一样。我觉得学医的人,和学天文的人,似乎应该更超脱一些。学医的人比一般人更明白人是怎么一回事,学天文的人比一般的人更知道人在宇宙中的位置是渺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
孙郁:周作人先讲人是生物,然后才讲人。
莫言:鲁迅对事物看得非常透彻,首先他明白人是一个动物,人的生命非常有限,他是学医出身,眼光不一样。他没有那些神鬼迷信。他有科学头脑。他从中国文化里浸泡出来,知道中国文化的本质是什么。真正的叛徒肯定是从内部出来的。他对中国文化的批评能够一剑封喉,就在于他太了解中国文化,知道死穴、命门在何处。我们读一点四书五经,知道一点皮毛,然后就敢来指点江山、说三道四、指手画脚,那肯定说不到点子上。
孙郁:我感觉鲁迅内化到你的作品里了,你有意无意地受到他的影响,是从哪部作品开始的呢?
莫言:集中表现是《酒国》、《枯河》。小孩被打死的情节,与读鲁迅有关系。《药》与《狂人日记》对《酒国》有影响。《酒国》是1989年下半年写作的,对于重大的社会事件,每个中国人都会受到影响。作为一个小说写作者,我对这一事件不可能漠然视之,也在思考一些问题,尽管肤浅,但也在思考。一个写小说的人还是应该用小说来发言。作为社会的代言人来说话,作家里也有这样的人,比如说,左拉、雨果,但我缺乏这种能力,我从小所接受的教育,使我不愿意跳出来,在大庭广众之下发表空泛的宣言,而是习惯用小说的方式,有了感受就诉诸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