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明紫磨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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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栖居变贵人(四)

佛靠金装,人靠衣饰。

十几日过去,宜郎沐热浴、食佳肴,尤其身著锦缎衣袍,倒让他真的从昔日穷伙计摇身变成丰姿翩翩的公子。头几日,他不甘寂寞,执意帮厨打杂。皮老板多次劝阻无效,后得知他念过十年私塾,已有秀才底子。便从街邻宝文书坊中购得几箱书籍,供他阅读消谴。

他幼时便读书成癖,还跟着家父韩湘学识了几个古里古怪的鸟叶文字。韩湘对鸟叶文知之甚少,却嘱咐他日后要设法学通东汉鸟叶文。至于为何这般看重,则如同紫金镯一样讳莫如深。

后来他在酒店谋生,求教于一位落魄老秀才,才得知鸟叶文亦有鸟篆之称,与蚊脚、垂露等皆属东汉时期的物象文体,当世已无几人识得。渐渐他也就淡漠了习学鸟叶文的心思。今番头次见到这么多书卷,虽然没有关于鸟叶文的著述,但有不少先秦乃至两汉两晋时期的辞赋经典。嗜书如命的他欣喜不已,一头便钻进书堆里。除了夜间施展轻功奔到效外,苦练飞禽逍遥拳招和普通剑法外,再也不愿出门。

皮老板此时又担心矫枉过正,闷出病来,便每日下午邀他上前楼啜茗赏景。皮老板毕竟忙于应酬事务,不能奉陪,常让堂倌请上宜郎去前楼二层大厅内闲坐。这样倒让宜郎结识了几个熟客。

其中一人比宜郎大不了两岁,是前几日住进酒楼的一位衙吏。

那日宜郎正在大厅里独自饮茶闲坐,见一衙吏装束的年轻汉子坐在邻桌饮酒,无意间见其捋袖时从袖缝中露出一丝银器光亮,宜郎惊疑那袖口里藏有暗器,又窥视其举止,见此人目朗神清,举手投足显然也是会家子,不由暗中多加留意。

哪知这衙吏察觉出他的神情,竟主动邀他同桌共饮。宜郎婉言谢绝,此衙吏倒也颇有涵养,不再勉强。第二日恰巧又在大厅碰面,二人便隔桌聊天,只闲扯些天气、菜肴乃至谈论本地风景名胜。一来二往,这便渐渐熟识。

原来此衙吏是江西按察副使胡世宁的贴身家仆,叫胡维,领有按察司捕头职份,这几日独自一人由南昌来九江办差。此人虽身为官差却颇守礼仪,言谈谦恭得体,熟识后也不主动打听他的身世来历,只愿意讲一些官场琐事、江湖人物及世情风貌。几次相聚后,宜郎已对其暗生好感。可未过数日,胡维便因办完差事告辞赶回南昌去了。

另一结识的熟客是测字先生,乃是寒门儒生,自称赣州人,姓刘名养正。此人靠测字、相面为生,擅长六壬神课和麻衣相法。这几日赚得钱来便在此饮上半日。只是酒量甚浅,两杯下肚便喜与人攀谈。因其他酒客大多结伴而来,于是宜郎便成了他聊天泄闷对象。

几次闲聊下来,宜郎惊觉这位测字先生谈吐不凡,无论是茶经酒道、天文地理,还是诗歌辞赋、经史子集,都能旁证博引、侃侃而谈,颇有真才实学。每次接触,宜郎均有听其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慨,直觉获益匪浅,若几日不见尚觉缺点什么。

这一日下午,宜郎正在翻阅《庄子•齐物论》,皮老板又差人请宜郎上前楼消谴。宜郎欣然应承。到了前楼楼上大厅,拣了副靠窗户的座头坐下。堂倌又照例沏上香茶。宜郎一人倚着窗栏观赏街景。

过了半盏茶功夫,他听得身后传来咳嗽之声,回身一看,却见刘养正摇晃着走近前来。他欣喜站起身来让座,道:“先生来了!”

刘养正向他拱手寒喧一句便在对面椅子上坐下,手伸进怀里摸索了半晌,却掏出了几枚铜钱。此时一堂倌已赶到刘养正身边,招呼道:“刘客官还是要三两白酒、一碟猪耳、一碟花生米吧?”

刘养正却摇了摇脑袋道:“今日未挣得钱来,你就看这几个铜板来给我上点酒菜吧。”

堂倌朝桌面上的铜钱扫了一眼,不禁失望的说道:“这还不够二两酒钱,如何上得酒菜?”

刘养正咂咂嘴道:“那你就与掌柜的说一声,记上账,我明日就还。”

堂倌却道:“刘客官理应知晓本酒楼的规矩,有一文钱吃一文钱,要赊帐却是不行的!”

刘养正翻了翻眼,无奈何的说道:“那就只上二两白酒。”

堂倌不情愿地拾起桌上的铜钱,正要离开,宜郎却拱手朝他说道:“烦李哥朝柜台上的丁先生禀告一声,我想同这位刘先生饮几盅,看能否送上几个下酒的菜?”

这位姓李的堂倌一听,急忙躬身弯腰应道:“公子要酒菜哪还用得上禀告!请公子稍候片刻,小的这就去办!”

“好、好!还是公子仁义!”刘养正喜出望外,欠身拱手一揖,道谢后却又长叹一声,“荀子曰:‘岁不寒无以知松柏,事不成无以知君子。’想我寒窗苦熬数十载,原盼取个功名,博得一官半职,也不枉为人一世。不想当今八股取士、门第取人,到如今非当没有功名,竟连寒衣淡食也得仰求于人!这是什么世道呀!”

宜郎劝慰道:“先生不必伤怀,岂不闻荀子亦云:‘遇不遇者,时也。’想先生刚过不惑之年,前程尚难预测,理应振作才对。”

说话间,堂倌已将酒菜端上,却有爆炒腰子、红闷黄鳝、干蒸晒鸡、清炖猪蹄、蟹粉豆腐、油炸里脊六碟,又上了四两锡壶陈酿。

刘养正眉开眼笑,边急急斟酒边匆匆说道:“我初次见到公子时便看出是贵人之相,今日果然沾了贵人的光了。如此美味佳肴实让在下胃呼肠鸣、垂涎三尺,恕我孟浪放肆了!”说着便将刚斟满的杯中酒一口咽下,又匆忙抄起筷子自顾自吃将起来,一副饥不择食贪馋模样,全无半点斯文相了。

宜郎微笑不语,心中却泛起怜悯之情,觉得他满腹才学却过这般箪食瓢饮的日子,自是生活所迫而不得不丢去文人的颜面。又想到自己若未遇到义父,哪能这般舒适自在,不由又牵挂起义父来。一时想出了神,杯筷却动也不动。

刘养正三杯下肚方恢复了儒生风度,低声问道:“公子能令天兴楼上下唯首是瞻、恭敬有加,出身自是不凡,不知能否见告一二?”

宜郎苦笑道:“在下出身寒微,亦无谋生之能,只是承蒙皮老板庇护关照,才偶幸有今日之光景。其实家境尚比不上先生!”

刘养正摇头晃脑道:“闭心自慎,经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公子高而不危,满而不溢,实乃谦谦君子,可敬可佩!敢问公子可曾娶妻纳妾?”

宜郎摇头笑道:“在下一乃年纪尚幼,二乃穷斯滥矣,岂有娶妻纳妾之念!”

刘养正肃容说道:“此话差矣!不说公子天庭饱满、地角方圆,实乃大福大贵之相,即使出身寒门,也得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呀!”

二人说得正酣,忽听有人站在街头朝上呼喊:“刘先生、刘先生!”

刘养正急忙站起,从窗口探出脑袋,问道:“王老哥叫我何事?”

楼下那位叫王老哥的人大声说道:“你家来了几个汉子,说是你欠了银子不还,今日再不清算就要将你家姑娘抢走抵债。你还不快点回家就来不及了!”

一番话竟将刘养正惊得头晕腿软,欲离开酒桌却迈不开步子。口中只念叨道:“我早就还了呀,他们如何这般耍赖!”

宜郎急忙上前搀扶,见他如此模样便安慰道:“先生不必惊慌,我扶你回去。”说着毋须用力便轻轻搀扶着他离座下楼。

出了酒楼大门,按刘养正示意的方向拐了几个小胡同,奔进一家破旧小宅院。却见有三名汉子抱肘叉腰站在院内。见到刘养正,其中一吊眉缩腮的汉子嘿嘿怪笑道:“好哇,刘先生!有钱吃喝,无钱还债。你现在若不缴足银子,大爷就得进屋带走你那天仙般的女儿了!”

刘养正此时已稳住身子,颤声说道:“在下去年借你们的十两银子,上个月连本带息已还清二十两,你们如何还来要钱?”

吊眉缩腮汉子瞪眼怒道:“你这个老俵不会算帐了么?借的银子过了大半年才还,按约好的每日一钱利息,加上这个月的天数,至少还应缴纳十五两。兄弟们的跑腿辛苦钱不摊到你身上算是你沾光了。你若想赖帐也得称称自己的斤两!”

另有一麻脸汉子阴阴笑道:“好在你那宝贝女儿长得十分俊俏,卖给勾栏院倒能顶上这么多银两。”

刘养正气得脸色发白,说道:“当初说好在半年之内还清即按五分算息,你们怎能言而无信,皇天之下肆意敲诈勒索?”

宜郎此时已听出一点端倪,他虽不知借债加息之行情,但觉得利息如何打滚也不可能在一年内高出本钱这么多。再看这般人一脸痞相,心中厌恶,便拱手说道:“诸位前来讨债,不知可有借贷文契?”

吊眉缩腮汉子朝他上下打量一眼,略带讥嘲口气说道:“这位公子爷敢情是来主持公道的了。大爷我虽然借贷文契没有带来,打人家伙却是必备的。胡二麻子,让这位公子见识一下你的打人家伙!”

那麻脸汉子应了一声,从腰间迅速抽出五尺长的黑色牛皮鞭,不由分说,上前就朝宜郎抽去。

宜郎一见,心中恼怒,瞅准鞭头电闪般伸出左手食、中二指,骈指一夹,又运力一抖。这麻脸汉子似被手握的鞭柄咬了一般,竟“哎呀”一声扔掉鞭子,面容顿呈惊恐之色。

另一汉子不知就里,却从腰间取出一根二尺长的木棍,蹿上前去砸向宜郎。不料木棍刚到宜郎头顶,忽觉人影一闪,宜郎已站在他的身侧,尚未反应过来,肩膀被其一拍,右臂顿时酸麻无力,木棍应声落地,竟是握它不住。

吊眉缩腮汉子未曾想到两名打手在这一瞬间便稀里糊涂落败,一时目瞪口呆。麻脸汉子更是惊诧莫名,他甩打皮鞭十几年,虽也常常吃亏,但从未见人能拿捏住飞舞无形的鞭头,更未见过对方只透过鞭头一抖便使自己掌心劳宫穴受到重重一击。此时目睹皮鞭握在对方手中,心中自是胆寒不已。

宜郎这时却将皮鞭扔到麻脸汉子脚下,朗声说道:“古人有言:‘罪莫大于多欲,祸莫大于不知足。’你们贷给刘先生十两银子,刘先生还了二十两,这已是少有的高利贷了。你们却得寸进尺,变本加厉。在下尚未开口相劝,你们竟要行凶逞强,实乃强盗作派!在下善望你们今后改过自新,规矩作人。日后倘若再行不义,就休怪我手下无情了!”

吊眉缩腮汉子脸色变了几变,抬手怪声说道:“阁下这番教诲,在下自不敢忘怀。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后会有期!”说完场面话,便率领两名打手匆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