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世界大师思想盛宴:罗素论人类理想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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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幸福的获得(2)

尽管如此,我又不想说惟有这些非凡的幸福才是可能的。事实上这些幸福只降临于少数人身上,因为这些人具有一般大众所缺乏的某种能力和广博的兴趣。并不是只有著名的科学家们才能从工作中获得乐趣,也不是只有大政治家们才能从鼓吹其事业中得到欢愉。工作的乐趣对每一个具备特殊技能的人都是敞开的,只要他能在运用其技能的过程中得到满足,而并不要求获得满堂的喝彩。

我曾经认识一位少年时双腿残废的男子,但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他却是那么地宁静、幸福。他之所以有这样的幸福,是因为他写了一部长达五卷、有关玫瑰花枯萎病的专著,在我眼里,他是这方面的第一流专家。我无缘结识一大批贝壳学者,然而从认识他们的人那儿,我知道研究贝壳给那些乐此不疲的人带来了快乐。

我认识一位世界上最优秀的排字工,他是所有那些伏身于字体创新者的楷模。但是那些有声望的人对他的真挚敬重所给予他的快乐,还不及他运用技巧时的真实的快乐——这一快乐与优秀的舞蹈家从跳舞之中获得的快乐大致相当。我也认识其他一些排字能手,他们能排数学字体、宗教手稿、楔形文字,或任何冷僻和困难的文稿,我并没有探究这些人的私生活是否幸福,但在工作时间里,他们那富于建设性的本能得到了充分的满足。

人们通常会说,在我们这个机器时代,技术性工作所提供给手艺人的欢乐天地比过去小。我根本不相信这是真的。不错,现在的技术工人所做的工作,迥然不同于那些吸引着中世纪行会的活动。但在机器经济中,他仍然具有举足轻重、不可或缺的地位。还有那些制造科学仪器和精密机械的人,那些设计师、飞机机械师、司机,等等,他们都有一个几乎可让技能得以无限发展的行业。

就我以往的观察,在相对落后的地区,工人和农民并不像汽车或火车司机一样幸福。在自己土地上耕耘的农民,时而犁地,时而播种,时而收获,其劳动形式的确多种多样,但他得看老天爷的脸色,而且他深知这一依赖性。而制造现代机械的人则意识到力量,他感到人类是自然的主人,而不是它的奴隶。当那份工作对大多数仅仅是机器看管者来说是非常乏味的,他们机械地重复着某一操作,很少有变化。但是工作越来越乏味,它就越有可能让机器来操纵。机器生产的最终目的在于建成这样一种体制:机器做一切令人生厌的活儿,而人类从事变化多端和具有创造性的工作。

在这样的世界上,比起农业产生后的任一时代,工作将变得不再令人厌烦,令人感到压抑。在开始从事农业的时候,人类便决定屈从于单调、枯燥的生活,以减少挨饿的风险。当人们依靠狩猎能获得食物的时候,工作便是一种乐趣,人们不难从富人们仍以这些祖先们的职业为乐事的现象中找到例证。

然而一旦农业站稳了脚跟,人类便进入了平庸猥琐、痛苦悲惨和疯狂愚蠢的漫长时期,直到今天,他们才得以在机器的眷顾下解放自身。感伤主义者当然可以大谈什么与泥土的亲密关系,哈代笔下世故农民的老辣的智慧,等等,但是每个乡下青年人的愿望之一,便是要逃脱忍受风雨旱涝的奴役、漆黑冬夜的寂寞的境地,到城里找活干,工厂和电影院里的气氛却是实在的,有人情味的。友谊与合作是一般人幸福中的基本成分,人们能更充分地在工业、而不是农业劳动中得到它们。

对某一事业的信仰是大多数人的幸福源泉,这里不仅仅指受压迫国家中的革命者、社会主义者、民族主义者等,而且也包括其他层次的信仰。我所知道的一些人,他们相信英格兰人是十个失传部落的后裔,他们几乎总是幸福的,而那些相信英格兰人只是埃弗雷姆和《旧约全书》中的故事马纳塞部落的人,也是同样的幸福。

但是,我可不想让读者对此产生信仰,因为我不会去鼓吹任何基于对我来说是虚假的信仰之上的幸福。出于同样的原因,我不会怂恿读者去相信,人应该仅仅依靠癖好生活,不过要找一件并不是异想天开的事情也是容易的,而对此事真正感兴趣的人们,则在闲暇时有了一份美差,它足以排解人生如梦的感觉。

与伏身平凡事业相近的是沉溺于某一爱好。在活着的、最杰出的数学家中,有一位将其时间平均分给数学研究和邮票收集。照我看来,当这位数学家在前者毫无进展时,后者便给他带来了安慰。当然集邮不仅仅能排除因难以证明数学理论中的命题而产生的苦恼,而且邮票也不是能被收集的惟一物品。

试想,古老的瓷器、鼻烟盒、罗马硬币、箭簇以及石器所展现的境界,该让你多么地欣喜若狂、心驰神往!而我们当中的许多人却对这些纯朴的欢乐不屑一顾。我们在小时候体验过它们,但后来出于某种原因,我们却认为它们与成人格格不入,这实在是大错特错,任何对他人不造成危害的快乐都应得到珍视。

就我而言,我收集河流:我为顺伏尔加而下和溯扬子江而上感到欣喜万分,又为从没见过亚马逊河和南美洲北部的奥里诺科河而百叹遗憾。这些情感可谓单纯之极,然而我并不为它们感到羞怯惭愧。让我们再看一下棒球迷们的激昂欢乐吧,他们以热情而又贪婪的眼光看着手中的报纸。我认识一位美国第一流的文学家,其作品给我留下的印象是:他十分忧郁。然而和他第一次会面就产生了不同印象。我记得当时电台恰好在报道生死攸关的棒球赛的结局,这位文学家忘了我,忘了文学,忘了我们世俗生活的一切烦恼,他欣喜得狂叫起来,因为他所钟爱的球队获得了胜利。打这以后,我便能读着他的作品不为书中人物的不幸感到压抑了。

不过,一时的狂热和业余的爱好,在多数情况下不是根本幸福之源,它们只不过提供了一种逃避现实、暂时忘却难以面对的痛苦的手段。比起其他一切来,根本的幸福更有赖于对人和物的友善关怀。

对人的友善关怀为柔情的一种形式,但不是那种贪婪的、占有的和非得到回报的形式,后者往往是不幸福的祸根。能得到幸福的那一种形式,是喜好观察人们,并从其独特的个性中获得乐趣,它希望使那些与自己有接触的人能表现其兴趣,并得到乐趣,而不是想左右别人,或得到别人的狂热敬慕。

如果一个人以此态度对待他人,那么他便是幸福之源,同时他又是别人友爱的对象,他与别人的关系,无论密切或疏远,都会满足他的兴趣和感情,他不会由于别人的忘恩负义而满脸不欢,因为他将很少得到这种回报,并且即使有,他也不会在意。

在另一个人身上,相同的特性会使那个人怒发冲冠,暴跳如雷,而在他身上,则成为乐趣的来源,心平气和,别人苦苦奋斗所不能取得的成就,在他则是举手之劳,不费吹灰之力。他幸福,因而他将是个愉快的同伴,而这又给他的幸福增添了许多幸福。

但这一切必须是真切的,它决不能产生于自我牺牲的想法,这一想法源自责任感。在工作中,责任感是有效的,但在人际关系中,它却是糟糕的,人们希望彼此喜欢,而不想让别人忍耐、顺从地去忍受。

自然而然不费工夫地喜欢很多人,也许是个人幸福的最旺盛的源泉。

我在上一段也提到对物的友善的关怀。这说法也许有点牵强,人们或许会说,对物是不可能感到友善的。尽管如此,在地质学家对石块或考古学家对废墟所具有的兴趣中,存在着与友爱相似的东西。对于敌对的而不是友善的事物,人们不可能感到兴趣。一个人因为厌恶蜘蛛,想住到它们较少光顾的地方,所以他也许会收集有关蜘蛛习性的资料。但这一兴趣决不会产生像地质学家得自于石块的那种欢乐。虽然对无生命的事物所表现出来的兴趣,不如对待同胞的友爱态度在日常幸福的成分中那么有价值,可是它仍然具有重要性。

世界广阔无垠,而我们自身的力量却是有限的。如果我们所有的幸福都局限于自身的情形之内,那么不向生活索要更多的东西就是很困难的,而贪求的结果,一定会使你连应得的一份都落空。一个人若能凭借一些真正的兴趣,例如16世纪的宗教曲伦特会议或是星辰史等,而忘却其烦恼的话,那么当他漫步回来进入一个无关个人的世界时,定会发现自己觅得了平衡与宁静,使他能用最好的方法去对付他的烦恼,而同时也得到了真正的幸福。

幸福的秘诀在于:使你的兴趣尽可能地广泛,使你对你所感兴趣的人和物做出的反应尽量地倾向于友善,而不是敌视。

这里我对幸福的种种可能性作了初步的探讨,下面将作进一步的论述,并对如何回避忧患的心理根源提出一些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