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世界大师思想盛宴:罗素论人类理想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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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渴望的热情(1)

在这里我想就我认为似乎是幸福者最普遍、最显著的标记——热情,花点笔墨。

理解热情含义的最好方法,也许是观察人们坐下来吃饭时的各种不同的行为。对有些人来说,吃饭是件惹人厌烦的事,哪怕是美味佳肴,他们都会觉得索然乏味,他们吃过山珍海味,或许餐餐如此,他们从不知道挨饿的滋味,而把吃饭仅仅看做是天天都要重复的刻板之事,由社会风俗所规定。

如同别的一切事情一样,吃饭令他们感到厌倦,然而抱怨是毫无用处的,因为没有别的事情比它少让人厌倦些。接下来便是病人,他们吃饭是为了完成一项任务,因为医生告诉他们,为了恢复体力,进补些营养物是必要的。还有美食家们,进餐前,他们满怀厚望,结果发现没有一道菜烧得是合格的。还有饕餮之徒,他们饿鬼般地扑向食物,狼吞虎咽,结果长得太胖,爱打呼噜。最后还有这样一些人,他们进餐前食欲极佳,对眼前的食物很满意,吃饱之后便让嘴巴休息。

面对人生宴席所奉献的珍馑,人们会有上述种种相似的态度,幸福的人对应于最后一种进餐者。热情与生活的关系,就好比是饥饿与食物的关系。厌烦吃饭者与拜伦式的不幸福的牺牲品相当;有任务观的病人对应于苦行者;饕餮之徒与骄奢淫逸者呼应;而美食家则对应于爱挑剔者,后者将生活的一半乐趣指责为缺乏美感。

奇怪的是,大概除了饕餮之徒外,所有这些类型的人都鄙视具有良好胃口的人,认为自己是优越的。因为饥饿而享用食物,或者因为生活绚丽多彩、乐趣无穷而去热爱生活,这对他们来说似乎是庸俗的。他们站在幻灭的顶峰,而对他们认为是头脑简单的人横竖瞧不起,我个人并不赞同这一观点。从着魔状态中解脱出来,不管其形式如何,对我来说都是有害无益的。不错,某种情形会使得这种解脱不可避免地发生,但是,一旦它发生了,就得尽早地克服,而不应视它为智慧的更高形式。

倘若某个人喜欢草莓,而另一个则不喜欢,那么后者优越在什么地方呢?这里不存在草莓是否好坏的抽象和非个人的证明,爱吃的人说它们味道好极了,不爱吃的人则说它们味同嚼蜡。然而,爱吃草莓的人比另一人多了一种快乐,就这点而言,前者的生活充满了更多的乐趣,他更完美地适应了这另一个人也得生活于其中的世界。

在这一小小的例子中是确凿的东西,在更为重大的事情中也同样是确凿的。爱欣赏足球赛的人,就在该方面胜过不爱欣赏足球赛的人,而喜好读书的人,则远胜于厌恶书本的人,因为,比起看足球赛来,阅读给予的快乐要频繁得多。

一个人的兴趣越广,他拥有的快乐机会就越多,而受命运摆布的可能性也就越小,因为如果他失去了某一种兴趣,他便可转而依赖另一种。生命短暂,人们不可能事事都感兴趣,不过对尽可能多的事物感兴趣却是一桩好事。我们都容易染上内省者的弊病,世界向他凸现出千姿百态的景象,但他却别转脑袋,专注于内心的空虚,我们可不要以为,内省者的忧郁有什么了不起之处。

以前有两台制造香肠的机器,它们结构精美,专用来将猪肉制成鲜美无比的香肠。其中一台机器对猪肉保持着不衰的热情,并生产出无数的香肠;另一台则说:“猪肉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自己的工作比任何一块猪肉都要有趣和神奇得多。”它拒绝了猪肉的光临,开始研究自己的内部。而一旦天然食物被剥夺,它的内部便停止了运转,它越是研究,这内部对它来说似乎越发地空虚和愚蠢,所有这些进行过美妙转换的部件竟纹丝不动了。它真不明白,这部机器究竟能做些什么。

这第二台制肠机就像是失去热情的人,而第一台则好比保持着热情的人。

心灵是一架奇特的机器,它能以最令人惊讶的方式将给予它的材料结合起来,但是没有了来自外部世界的材料,它便是软弱无力的。而且心灵与制肠机不同的是:它必须自己为自己获取材料,因为事件只有通过我们对它们所发生的兴趣才能成为经验,倘若它们不能激发我们的兴趣,我们便不会去利用它们。因此,一个注意力向内的人觉得一切都不值得他去注意,一个注意力向外的人,在他偶然审视他的灵魂的瞬间,就会发现那些极其丰富、有趣的各类成分被解析和重新组成美妙或有教益的模式。

热情的形式数不胜数。人们也许记得英国小说家柯南·道尔爵士在小说中所塑造的歇洛克·福尔摩斯,一次他碰巧看到路上有顶帽子,他捡了起来,对它打量了一番后说,帽子的主人因为酗酒而毁了自己的前程,他的妻子也不像以前那般迷恋他了。如此普通的物品便能引起极大的兴趣,对这样的人来说,生活将永远不可能是无聊的。在乡村野外的散步途中,有多少不同的东西能引起人们的注意。某个人或许会对禽鸟感兴趣,另一个则关心草木,还有人留心地质,更有人注意农事,等等。如果你感兴趣,那么其中任何一项都是有趣的,其他的也一样。

一个人,只要对其中的一种东西感兴趣,就比不感兴趣更好地适应了这个世界。

同样,对待同胞,不同的人,其态度的差异何止天壤之别!在一次长途火车旅程中,一个人会对其同车的旅客视而不见,而另一个则会对他们进行归纳,分析他们的性格,并对他们的境况作出相当准确的猜测,甚至他也许会弄清其中几个人的最隐秘的历史。人们在弄清别人方面所表现出来的差异,也相同地反映在人们对别人的感觉之中。有些人总发现几乎每个人都让自己受不了,而有些人则会很迅速、很容易对那些与自己接触的人产生友好的感情,除非有某些明确的原因才会有别的感情。再以旅行为例:有些人行踪遍及好多国家,他们总是去最好的旅馆,吃的食物与他们在家时吃的完全一样,约见那些他们在家里见到的相同的富翁们,谈的话题也与他们在自家餐桌上谈的雷同,这些人回家后只为结束了昂贵旅行的烦恼而感到如释重负。而另外一些人,不管他们去哪儿,他们发现那些特别的事物,并结识当地的典型人物,观察任何有历史或社会意义的东西,品尝当地的食物,学习当地的风俗和语言,回程时携带着丰富的新材料,给予夜晚无限的遐想。

在所有这些不同的情形中,一个对生活具有热情的人要胜过没有热情的人,对于前者,即便是不愉快的经历,它们也不是一无用处的。我为见过一群中国人和一处西西里村子而感到高兴,虽然我不能说当时的心情是极为愉快的。

爱冒险的人喜欢船只失事、兵变、地震、大火灾和所有诸如此类的不愉快经历,只要它们不危害其健康。以地震为例,他们对自己说“地震原来如此!”由于这桩新鲜事增加了他们对世界的认识,因而这使他们感到愉快。要说这些人不受命运的摆布可并不正确,因为如果他们失去了健康,很可能在同时他们也会失去热情的,但这也并不一定都是如此。我曾认识一些人,他们长年累月,受尽折磨,但直到临死的最后一刻,他们仍保持着热情。

有些疾患能摧毁人的热情,有些则不然。我不知道生物化学家现在能否区分这两类疾患,也许当生物化学取得了更大的进展后,我们都会有机会服用确保我们对一切感兴趣的叶片。不过在此之前,我们不得不依赖对生活的常识性观察,来判断哪些因素使得一部分人对一切都感兴趣,而使另一部分人对一切都不感兴趣。

热情有时是一般化的,有时是专门化的,可能非常专门于某一方面的。鲍洛的读者也许还记得那位出现在19世纪英国作家、旅游家的《拉文格罗》中的人物,他失去了钟爱的妻子,曾一度感到生活万般无聊。但他是个茶叶商,为了忍受生活的不幸,他毫无外援地自学并阅读经他手中而过的茶叶箱上的中文说明,结果,这给他带来了新的生活乐趣,也开始饥不择食地研究一切与中国相关的东西。

我曾认识一些人,他们专心致志,竭力搜寻一切有关罗马帝国时期的一个密传宗教诺斯替教左道邪说的东西,又有一些人的主要乐趣便是整理、校对十六七世纪英国唯物主义哲学家霍布斯的手稿和其著作的早期版本。

要事先知道一个人将会对什么感兴趣是决不可能的,不过大多数人能对这件事或那件事怀有强烈的兴趣,一旦这种兴趣被激发,那么他们的生活就会从沉闷、单调中解放出来。然而,比起对生活的一般热情来,非常专门的兴趣,作为幸福的源泉令人感到不够满意,因为后者很难填补一个人所有的岁月,并且总存这样一种危险:他或许在某一天全部知晓那已成为其爱好的某一特殊事物,而这又使他感到索然无味。

必须记得,在不同的进餐者中,包括了我并不打算赞美之徒。读者或许会这么想,我们前文所称赞的具有热情的人,与饕餮之徒并无界限分明的差异。现在,我们应该更明确地区分这两种类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