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晋军把李大元放置到这种气氛中之后,走进右边的卧室,又走进了卫生间,两道门都不关,有意似的,把砸在抽水马桶上的噼噼啪啪的尿声响亮地传到外间来,听得李大元一阵一阵的心紧。
蒋晋军撒完尿出来,发现李大元神奇般地恢复了常态,淡淡地笑着望着他,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似的。真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啊,他想。
“晋军,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打开窗子说亮话,如果这次你能帮我竞选上,上任的第二天,我就在换楼协议上签字。”李大元走到蒋晋军面前,近距离地逼视他的眼睛,颇有气势地背过手,“到那时,地位不同,说话的分量就不一样。要是落空了,晋军,那就只好请你原谅我的落空了。”
两个人相峙着对视。
现在,是李大元逼蒋晋军表态。
蒋晋军轻轻一笑:“就这么说定了。”
“我希望尽快听到你的具体想法。”李大元说。
“会有的。”蒋晋军头一偏。
李大元走后,蒋晋军两手插在裤兜里走进办公室左边的秘书室,女秘书立刻迎了上来。
蒋晋军什么也不说,得意地望着女秘书,向她求证他在按摩房的预言。
女秘书也不说话,故作羡服地殷勤一笑,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噘起嘴在他的胖脸上努了一下。
4
纪元放下电话后阴沉着脸。眼一瞥,看见了台历——这月的最后一个周末。
电话是蒋晋殊打来的。他差不多已经厌倦了这种关系。可她永远是那样的好胃口。电话里,他以开会为由稍有犹豫时,她在电话那头表现出众所周知的任性。是强硬。任性和强硬,在她身上没有差别。违背她的意志是危险的。他只好答应。答应以后,他又感到兴奋,这兴奋是对那种即将成为现实的快乐的期待有时是迫不及待带来的。最近几年,他就处于这样一种矛盾的性状态。
她在电话里说,今天晚上她给他看一本书,然后说一件重要的事。蒋晋军前天到卫生厅来过,说顺路来看看他。寒暄了一阵,他问同仁医院的竞选会不会对他和医院的合作产生影响,还说让一个六十三岁的人竞争院长既违反政策又违背民意。当时厅里正开党组会布置同仁医院的竞选试点人员安排,蒋晋军不便久坐就离开了。纪元想那件重要的事大约与此有关。让白人初当院长,他心里别扭,蒋家姐弟对同仁医院无所顾忌的人事干预,他更反感。他有时感到自己像个木偶——这种情形只会发生在与蒋家人有关系的时候。除此,他在任何地方都是条有雷有雨威武不屈的汉子。
吃了晚饭出门,纪元没和妻子打招呼,拦了一辆车就朝芳草地驶去。
这样的事一般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满世界的人都知道,只有一个人不知道,这个人就是他老婆。一种是除了当事人,世界上再没一个人知道。纪元认为自己是后一种。他们很有节制,一两个月才有一次,行动也特别小心谨慎。芳草地原是某部队的驻地,部队换防撤走后,营房宿舍空置,逐渐与地方共用,蒋晋殊在花木掩映的小山脚下的一幢三层楼里有一套布局别致的房子。她基本没用,平时婆家娘家两边住。纪元每次在通往山脚的黑暗里隐径潜行时,不是滋味的滋味总袭击他折磨他。他每次总要想到自己的身份,总要想到自己的大丈夫气概。那一刻,他看到的是一个在黑暗中鬼鬼祟祟委琐不堪的小人形象。
他轻轻开了门。他有这房的钥匙。蒋晋殊早已光身子躺在床上等。
不需要任何语言过渡,两个人就滚在了一起。这时候的纪元重新还原为一条汉子,展示他的大丈夫气概。
他需要。他的家庭不和睦。他和妻子感情不好。中年以后,这种事半年一次是寻常事。蒋晋殊成了一种补充。妻子不能和她比,一切都不能比,不可比。但他不能和妻子离婚,糟糠之妻不下堂,这种旧德他自以为尚存。不能离婚的另一个原因,是他对此刻这个女人的惧怕——一旦空缺,她很可能要求补缺,不管你同意不同意,她说一不二。十几年前她的那次一意孤行的疯狂,差点吓破了他的胆,这是他惧怕的根由。现在,他是绝对不愿娶她为妻,不然,他将永远钻不出她跋扈的羽翼,纪元从此就不再是纪元。
就像现在这样,很好。又经常又不经常。没有责任也没有义务。每一次,他都只是以他军人的风格对一个他曾经爱过迷醉过却又骄横高傲目空一切的女人进行一次胜利的驯服。他可以跃马策鞭汪洋恣肆如履平川,他会在被驯服者的呻吟中满意地找回强人的感觉。
永如初始的新鲜。厌倦的只是她的性格和“她”这个人。而他自己实际上同样一次一次地被这个高贵美丽的肉体驯服——不自知而已。
他对呈现在眼前的一切太熟悉了。十八年前就熟悉了。他是蒋副司令的秘书,十九岁的蒋晋殊竟爱上了父亲身边这个三十出头的已婚男人。她被他的英俊吸引,为他的粗犷痴迷。他已经有孩子,妻子在吉林一个县城当小学教员。他躲着她,提心吊胆地欣赏她。那时,她是军区文工团的舞蹈队员,身姿婀娜,凤眼波飞,嫩得像春天的笋尖。文工团规定团员要集体住宿,她偏要特殊,每天都回家,回了家,就不断往他的宿舍钻,给他看她写的诗,让他帮忙修改她创作的歌词。她趴在他的背上,馨香的气息吹拂他的耳根。她大胆而又地羞涩地看住他的眼睛,凤眼点燃他的心火。在她面前,他时而僵硬失去知觉,时而酥软不能自持。他冷水浇背热汗裹身后,断然疏离她,给她一张阎罗脸。她受不了,当他的面撕了她的诗毁了她的词,还撕他的文件毁他的书。原以为从此会风平浪静,谁知过了一个星期她跑到他的宿舍拼命地哭,吓得他九魂丢了六魂,想去捂她的嘴,却被她抓住手死死咬住不放。
摆不脱,走不掉。不能跟首长说,又不敢让首长知道。天底下竟有这等的难事。英俊的纪元脸上一时苦出一层青霜。
战士的意志发生了动摇。军人的防线到底崩溃。他拥抱了她。只隔着一件薄衫。丰满温柔的砥砺又诱惑他亲了她。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他忽然松开双手,像丢弃怀抱的一根烧红的铜柱,然后颓然地垂首呆坐。
又是一个夏夜,他从梦中被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惊醒。他知道是谁在敲门。他不敢去开。他想他要是开了门他一切都完了。他想她长时间敲不开门就会自己走开,又想这不符合她的性格。敲门声越来越响,在半夜里响得他心惊肉跳,每一秒钟的顽强坚持都让他心弦欲断。后来,她竟叫了一声“纪秘书”。
他开了门。门没关上她就扑在他的怀里。
那天时在三更,窗子上半截没有窗帘,清朗的月光从那里泻进来,照着他,照着她,照着两个青春男女融合的身体。
当月光扭过脸去,晨曦又不知趣地窥视他们的时候,她要走了。临走时,她站在地上抱紧他说,纪元,我爱你,我是你的了,你离婚吧,我一定要嫁给你。
纪元魂飞魄散。
他不松口离婚。她要死要活。
这样的事不会长久。
她向父亲提出她要和纪元结婚。她请求父亲以首长的身份让纪元离婚。
两个月以后,纪元不声不响地转业回了吉林老家。
她毁了他的政治前程。
六年以后,纪元由一名县运输公司的支部书记突然提升为县卫生局局长,两年以后升任地区卫生局副局长。知道内情是后来的事。新婚的蒋晋殊通过公公在吉林的战友省长的关系,操纵了他的升迁,以此弥补了她内心的歉疚。
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她在一次慰问演出时与来开会看演出的纪元相遇。在演出大厅的休息室里,她望着更加成熟伟岸刚毅威仪的纪元,眼里忽然盈盈一眶泪水。
一年以后,她将纪元全家从吉林调来这个省城。纪元进了省卫生厅,由副厅长、党组副书记而至今日的党组书记。
她成就了他的政治前程。
纪元平静以后,坐起来,心情复杂地侧面俯视还不肯睁眼的蒋晋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