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同仁医院全院大会,选在双休日的周末星期五下午在医院大礼堂召开。
因是周末,到会的人很多,刚两点,礼堂所有的椅子就被白色铺满,一些晚来的人只得自己扛来长凳短椅挤进走道的人堆里。会场闹哄哄的,一扫过去开大会时的沉闷僵滞,人们交头接耳四处张望,脸上混合着兴奋和新奇。心里都明白,同仁医院面临一个重大的转折,这一转折不仅事关同仁医院的未来,更与每个人的利益息息相关。
白人初是和孙斯兰一起走进会场的。他们在后排两个空座位坐下了,儿科的几个小护士发现后,把他俩拖到中间靠前的位置。应该说那是簇拥。
已有八十年历史的礼堂,宛如一位沧桑老人,不动声色地看尽了在这里上演的人间悲喜剧。同仁医院的前身是个教会医院,这个礼堂原属与它相邻的教会女子中学,后来女子中学不存在了,礼堂就归了同仁医院,医院就拿它开会演戏上大课。白人初的医生就职宣誓,就是在这里进行的。第一堂大课也是在这里上的,主讲是钱煌。十几年后与钱煌一起并排比肩戴高帽子挨批斗,也是在这个礼堂的舞台上。
眼前的礼堂重新焕发了青春,半年前进行了装修,舞台的水磨石地坪换成了嵌木地板,所有的窗子都换上了铜色铝合金镶乳白纹饰玻璃,墨绿色金丝绒窗帘华贵地悬垂,半截墙内外用浅红花纹瓷砖贴面。礼堂由一个头童齿豁的老妪转眼间变成了一位秀色可餐的妙龄少女,给每一位坐在这里的人带来几分自豪自尊。
完成礼堂这一转变的,正是李大元。
白人初四望毕,对孙斯兰耳语道:“不能不承认李大元的本事。”
孙斯兰说:“那你还要和他竞争?”
白人初说;“我说过,在同仁医院,他不能坐正。”
“但是我听孔书记说,上面有人认为你倒是个好副手呢。人初,这次李大元要是坐了正,他要请你当副手,你干不干?”
“不干,他当副手,我都觉得危险的成分不小,你没看见,同仁医院的几块好地都叫他卖光了。”
“是合作,不是卖。医院没钱搞开发,又想发展,不给地,谁给你盖房子?”
“车库后面那块空地卖了就没有盖房子,环球大酒店准备拿它修个游泳池,医院用这卖地的钱第二个月就买了一部奥迪一部桑塔纳,重新装修了行政大楼,紧接着书记副书记院长副院长走马灯似的轮番出国考察。这些管党务宣传计生工会行政后勤的书记院长,他们出去考察什么?而且去的国家还最多。”
“好啦,”孙斯兰不安地环顾左右,“你一说就没个完,现在是什么场合什么时候。”她低声制止,忧郁地去看台上。
白人初近几日为白杏和赵卫的事心情不好,心脏状况也频发异常。担心他今天在会场上情绪出现大波动,孙斯兰专门和他坐在一起守着他。
主席台上坐满了人。省委组织部长邵玉峰、副部长秦克、组干处处长叶金山、省卫生厅纪元、赵耀宗、干部处处长陈裕田、同仁医院孔淑贞、严忠仿、李大元,还有党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马志民、副院长何玉珍、方长寿、刘玉樵等。
李大元往舞台前沿的麦克风旁一坐,整个礼堂就安静下来。他今天理了发,精神抖擞,目光炯炯,面带微笑,穿一套藏青西装,雪白的衬衣系一条暗格玫瑰红领带,极显生气。
“年富力强,志在必得。”白人初又朝孙斯兰倾过身去。
“听会。你今天怎么啦。”
“就觉得来劲,刺激,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小心你的心脏!”
“有你呢。”
孙斯兰无奈地斜了他一眼。
“请白人初同志上台就座。”李大元这时站起来,朝白人初招手示意。
白人初挥手不就。
李大元宣布开会。首先是孔淑贞讲话。她讲了形势和任务,医院的现在和将来,讲得激情昂扬。最后,她站起来说,同志们,让我们共同迎接一个新的同仁医院吧。
会场响起了掌声,但不怎么热烈。人们关心的是下面的程序。
下面一个程序是由卫生厅干部处长陈裕田宣布厅党组的决定。
决定一:调严忠仿任卫生厅纪律检查委员会副书记,免去其同仁医院院长职务。
决定二:任命李大元为同仁医院代院长。
决定二很突然。白人初和孙斯兰不禁对看了一眼。
会场嗡嗡的一片议论声。
白人初这时看见了赵耀宗眼里的不安,纪元眼里的坚定,李大元眼里的不卑不亢。
程序继续。讲话一个接一个,最后照例是最大的官组织部长邵玉峰作总结性指导性发言,他一说完,整个会议的内容就完整准确就清晰清明。他传达了省委关于在同仁医院实行院长竞选的意见,阐述了这次竞选试点的重大意义。他又宣布,这次竞选的候选人只有两人——李大元和白人初。他说省委组织部和省卫生厅将组成一个联合小组协助竞选工作。根据卫生厅党组的建议,先期工作是开展一次民意调查测验,如果大多数人同意院长实行竞选,竞选就付诸实施,反之,竞选也就失去了意义,则可以考虑放弃。
白人初的思维短暂地断电。孙斯兰抬抬眼镜,也困惑地皱起了眉头。
还值得注意的是卫生厅干部处长陈裕田最后所作的“补充”——如果竞选付诸实施,正式投票选举的日期定在明年元月。
白人初笑了。
洞若观火的微笑。
——将投票时间拖到明年年初,留出中间近三个月的时间,以便李大元在代院长的位置上显示政绩和能力,赢得时间和人心,为投票选举打基础。
这样的条件,白人初是不具备的。
还有那个民意测验,这一手更绝!
白人初蓦然预感了形势的险恶。他开始意识到他的对手已经不仅仅是李大元。他似乎想上台去说点什么,袖肘处却被孙斯兰拽得紧紧的。
那么还有谁呢?是谁在省委作出明确指示后还变出这么些弯弯筋来呢?想来想去,纪元的可能性很大。可是纪元为什么要这样煞费苦心帮李大元呢,就因为他曾经是李大元在卫生厅时的上级?
李大元宣布散会,同时大声热情地招呼:“请人初同志留一下。”
礼堂很快变得空空荡荡。
台下的座位上,只剩下白人初夫妇。
孙斯兰不愿离开丈夫,捏紧他的手小声说:“冷静,人初!”
白人初抽出手,挪开她的手,说:“我很冷静,斯兰。”
台上的领导们全都走下台来,全都走到白人初身边。
白人初站起来和他们一一握手。所有的人都说着一样的鼓励话赞扬话亲切话,所有的话都不偏不倚极有分寸。白人初一句话也不说,一律报以微笑。
临走,纪元握紧白人初的手说:“白教授,祝您成功!”
白人初放松了手指弯曲的力度,刻意地看了他一眼。
纪元马上将脸转向李大元,说:“你们两人谁成功,我都祝贺。”
把领导们送出大门,李大元忽然踅回,很诚恳地对白人初说:“白主任,我们可以谈谈吗?”
留下他,原来并不是让领导接见。白人初爽朗地笑道:“可以。”
两人出了礼堂,朝院办公楼并肩走去。
孙斯兰站在礼堂门口,不知所措。
2
在铺着波斯图案地毯的会议室相对坐下后,两人都未免尴尬。
白人初调节气氛的能力显然不如李大元。他抽烟想着一句开头的话,却怎么也找不到。
还是李大元打破了沉默。
他说:“白主任,事情的变化快得叫人吃惊哪,几天时间,突然就发生了院长竞选,而且呢,我和您还成了竞争对手,真有意思。”
白人初说:“这不是很好吗,不竞争,就没有活力。”
李大元说:“只是,我有点不明白,同仁医院的人事安排,怎么会惊动省委。”
白人初听出了意思,好像他蝇营狗苟了,应该被敲打。他不甘被动,决定索性把话挑开。
他说:“李院长,你的任命批复只在立谈之间,要是没有异常的举动,哪里还有今天的竞选?只有省委才有可能迅速扭转局面改变结果,我只好越级请缨。不过,这还算不得请缨,我只是争取一种形式,并非要求让我当院长。”
说完他也纳闷,李大元怎么知道他找了省里。
李大元说:“白主任直言不讳,我很佩服。这么说,白主任是对我当医院院长很不满意,或者说是反对了。”
白人初说:“我不反对你当副院长,但不赞成你当院长。”
李大元说:“这就奇怪了,我不理解。请教白主任,这里面有什么讲究吗?”
白人初不想回答,反问说:“李院长要和我谈谈,难道是要向我请教你为什么不能当院长的原因?”
李大元摆手:“不不不,白主任您不要误会,我只是随便问问。我明白了,您是怀疑我的能力……”
白人初打断他:“我不怀疑你的能力。”
李大元不解:“那是什么?”
白人初摁灭了烟,流露出对这种谈话的厌烦,大白兔玻璃烟缸差点被他摁翻了。
李大元觉察到这种情绪,马上换上和颜悦色的表情,笑道:“既然白主任不怀疑,我也可以说句不谦虚的话,到现在,我还没有发现同仁医院有主事能力在我之上的人,要是有,我跟您当年一样,让贤。当然啦,我也需要不断学习,提高自己的管理水平。白主任您德高望重,经验丰富,医术精湛,往后,还希望多多得到您的指教帮助。不过呢,”说到这里,李大元话锋一转,“这次竞选,正院长只有一个,不是您就是我。怎么说呢,白主任,坦率地说,我对此充满信心。而且我自信能管理好同仁医院。我承认我有短处,我的短处主要是对医疗专业不怎么熟悉,而您是权威,我的短处正是您的长处,而您的短处呢,又恰恰是我的长处。所以,如果我们相互取长补短,同仁医院领导班子结构就是天作之合了。”
李大元虽然显出激动,但语气平易诚恳,眼里甚而有憧憬之光。这种表情和语气是很能感染人说服人的,而且可以相信他是真诚的,绝非虚词诡说。
然而白人初还是听出了弦外之音。
“李院长,你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说。”
李大元强笑着,支吾无词。
“直说无妨,李院长!”白人初放松地鼓励他。
“那,那我就说说。也是和您商量,可听,可不听。”李大元欠身给白人初斟茶,“白主任,我有一个请求,要是我出任院长,我想,我想……”他好像没有勇气说下去。
白人初捧住茶杯喝茶,不看他。
“我想请您一定担任主管业务的副院长,不知您……”
开会前和斯兰谈话的话题。白人初不禁失笑。
李大元被白人初的笑刺激出不安来。
白人初说:“李院长的意思是,我放弃竞选?”
李大元忙说:“不不,我哪有这个权力!”
白人初说:“李院长,你说了,你很自信,我想,你应该通过竞选击败我,再来考虑副手的问题。你约我谈是不是就为这个?”
李大元难堪地笑道:“就算是吧。其实呢,我还想表达我对您的尊重和您在医院不可缺少的作用。我想这没什么,都是是为了事业,为了同仁医院的整体利益。”
白人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李院长,要说真不自信的,应该是我。刚才大会宣布以后,我突然预感到了失败,这是真话。所以,你不用害怕我这个对手。再说,现在这时候,谁还会拥护我?拥护我,就是拥护贫穷,拥护劳累,甚至是拥护落后和守旧……可我还是不识时务地跳出来了。你知道,是谁让我站出来的吗?”
李大元怔怔的,嘴张了张。
白人初绕过刚才的思路,说:“我就不怕失败么?说真的,李院长,人到老年了,自然规律不可抗拒,心力不支的感觉渐渐明显,我有多大的本事,能够撑起同仁医院这片天?我只是想……”
李大元心里忽生一股欣慰,浑身顿觉轻松。他说;“白主任,我完全能理解。您要有什么想法,也不妨说说。您是知道我李大元这个人的,只要认定的事,就是敢拍板,从不当缩头乌龟!”
白人初无奈地摇头:“李院长,你还不了解我。”
“我们可以加深了解。”
“但我们现在是对手。”
“也可以成为最佳搭档!”
“我说了,你应该通过竞选击败我。”
李大元找不到感觉的样子,后面的话就暴露了他的言不由衷:“白主任,如果这次您竞选上了,我会十分乐意在我现在的位置上协助您工作,真的,请您相信我!”
白人初摇头直笑,不无戏谑地说:“那,你是否愿意放弃竞选呢?”
李大元语塞。
“都是做不到的!”白人初笑得手抖。“李院长,我再说句也许你觉得不公平的话,如果你选上院长,我不会做你的副手。但我会送你一句赠言。或者,现在就提前赠给你,务请你记住:医务人员是一个特殊的人群,医生是一种特殊的职业,因此,它永远需要特殊的管理。”
3
下午下班孙斯兰回家比较晚,刚一进门,杏子就笑笑眯眯地大声叫了一声妈,说着就扯住她的双手直转圈,一边转一边唱“祝您生日快乐……”
孙斯兰看见了桌上燃着蜡烛的大蛋糕和一桌有色有形的酒菜,明白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她被女儿的有心和欢乐感染出幸福的情愫,笑着、转着,无限陶然地说:“杏子,丫头,快停,你把妈都转昏了!”
杏子停住了,站定,杏眼依依地端详母亲,仔仔细细看了个遍,两只手轻轻抚着捋着她两鬓的花白,突然叫了声“妈”,伏在她的肩头抽噎着说:“再过一年,您都六十岁了。”
孙斯兰的眼圈也红了。她撑离女儿,给她抹去眼泪。
白人初从书房出来,说:“我们的女儿,舍不得妈妈老呀。”
三个人围着蛋糕坐了。白杏给三只酒杯倒上王朝葡萄酒,三个人碰了杯,孙斯兰吹灭了蜡烛。白人初接着独自将大半杯酒一口喝干了,自言自语地说:“世界上马上又多了一个老年人,这个人是我的妻子。”
气氛变得感伤。
孙斯兰说:“我都忘了,今天……”
白杏说:“您哪年又记得呢。您只记得正月二十。”
那是白人初的农历生日。
白人初把空酒杯朝白杏一推,孙斯兰欲阻止,他摇手说:“斯兰,我得敬你一杯。”
白杏征询过母亲的目光,犹犹豫豫倒了大半杯。
“杏子,给我倒满。”
白杏只得斟满。
白人初举起酒杯,颤颤地伸向孙斯兰,又颤颤地收回,一饮而尽,什么话也不说。
孙斯兰侧过脸去。
“斯兰,记得去年正月二十那天,你送给我一双羊皮手套,可是,你的生日……”
孙斯兰回过脸来笑道:“你也送了礼物呀。”
白人初和女儿都不解。
“今天开全院大会,正式宣布同意你竞选院长。”
白人初恍然,笑说也好也好,说着又把空酒杯朝白杏推过去。
孙斯兰这次不让了,说不行人初,你不能再喝,拿过酒瓶揣在怀里。
白人初打出手势:“三杯,第三杯,一定要喝。”
孙斯兰磨不过他,勉强倒了半杯。
三杯酒落肚,话题转到下午的大会上。
白人初说:“斯兰,今天的会里有名堂啊,有点匪夷所思啊。我后来冷静想过了,不怕。他搞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我也有对策。”
“你有什么对策?”
“你到时候瞧着就是。”
“李大元后来找你说什么啦?”
“暗示我放弃竞选,然后许诺我进他的班子。”
“这种打算,他说得出来?”
“人急了什么事干不出来?看样子,他比我还不自信。”
“不是不自信,是心太切,想确保万无一失。你怎么说的呢?”
“我说,你必须通过竞选打败我。”
孙斯兰饭含在嘴里,发呆。
白杏说:“妈,怎么啦?”
“没什么。”孙斯兰说。“人初,你势单力孤,通过竞选打败你,不难。竞选前的民意测验一招,可以看出卫生厅对竞选的抵触态度,又让李大元先代院长,这对你更不利。你怎么斗得过他们呢。依我看哪,李大元说的话其实没有错,他给你搭了个下台的梯子。”
“你是说,我放弃竞选?”
“我知道你不会同意的。”
“斯兰,中国古人讲舍生取义,我不用舍身就取义了,太便宜我了。这段时间我不针对他们做任何事。我还真希望看看测验的民意哩。”
电话响了。找白人初。白人初接了电话,刚放下返回,又有电话找他。
白人初兴冲冲回到桌边说:“耳鼻喉科的麻教授和二外的小冯医生。”
孙斯兰说:“你的选民。”
白人初笑看白杏,筷子头朝孙斯兰一横:“你看你妈,不得了哎。不对,是上帝的选民。”白人初活跃起来。
白杏说:“妈,您怎么知道?”